100%

1

   

  在一个忧郁的春天清晨,各种鸟儿叫得辛苦,七点四十八分,正是诗人阿兰睡梦沉酣的时刻,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平常,睡前诗人总是要把电话铃关掉的。昨晚,诗人忘记了这个必不可少的程序。那是由于诗人情绪不好的缘故——他接到了老友、内科专家皮龙的通知:他的三次放射线同位素扫描都呈现了严重问题,他已经被怀疑患有肝癌,他必须尽快去医院作进一步的检查与治疗。

  他感到了死神的亲吻,他感到了死亡的空无与黑暗。原来死就是这样的空无一物,没有星光,没有气味,没有留恋,没有商量;连一克的重量也没有。

  死了也就死了。他悟到了这样一个深刻的哲理。他感觉到了一种遗憾。他熟悉自己的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恐怖的感觉却也是一种甜蜜的感觉。因为他的自我欣赏的诗篇都是在这种感觉下面写出来——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在这种感觉中涌现出来的。

  但是昨晚他没有写出诗来,他感觉到了虚空的严肃,是他过去写诗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过的。

  电话铃变成了他的梦。几十年来,他是第一次忘记了入睡前把电话铃关掉。所以,电话铃虽然响了很久他仍然感觉不到那是电话铃,他模模糊糊觉得,有人拉响了电铃,舞台上的丝绒大幕正在徐徐拉开,他在台上也在台下,幕布拉开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低语:

  我死了。除了骨灰罐,我不再需要什么别的了。

  很好。

  阿兰骇然。他想说话,说不出声音,他想大叫,叫不出响动,他想抬胳臂,动不了夫节,他憋气,他想深深地吸一口气,结果,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他知道,他进入了最好的诗境。多半辈子了,他盼望这种窒息和痉挛的诗意,他还没有捕捉到过。

  现在来到了。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最好的诗不是能够用文字写出来的。

  “哈罗哈罗,阿路阿路,哈依哈依,达达达,我的宝贝,你怎么不好好睡觉,想我了么?快来呀,谁让你去那个该死的哈娃姨!你知道,我要死了,皮龙说的,癌,谁都不愿意长的那种细胞,和谁都最害怕的那种部位。”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辨认出了并接起了电话的。

  “我最后最后再问你一次,因为皮龙告诉我,你已经得了肝癌,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去上帝那里。我问……”

  “啊,我的好莉莎,我的小莉莎,我的甜甜的粘粘的马嗲利夹心酒巧克力一样的摩登美人莉莎达尼娅!不要说傻话嘛!结婚,这是乡巴佬的勾当的啦。我的朋友皮龙说的哟,结婚,结婚是什么呢?结婚就是癌细胞的恶性扩散的嘛!”

  “……整整十五年了,我给你做烤乳猪,我给你烧鲜酪芦笋,我给你做大马哈鱼子三文治,我给你熨平了几百几千条领带,我给你修空调机失足落到了楼下的阳台上。而且,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每一首诗,那些深奥的诗呀!哪一首不是写的我们俩黑下的那点事——你还是不娶我,你还是不娶我呀!”电话那一端的,与阿兰相距几万公里的莉莎淅淅地抽泣起来。

  “夏威夷之泪”,这倒是一首诗歌的题目,不过不太符合他的风格。

  “我爱你,莉莎。甜甜的,粘粘的,细细的,软软的日本糯米豆馅小点心一样可口的好莉莎呀!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原则,我的立场,我的痛苦了吗?我只相信爱情。烤乳猪——三文治,那是任何一个厨娘都会制作的,而熨一条领带,洗衣店只收四十一枚比索。就是做爱的那点柔软体操,你知道那也是有价格的,明码标价,保质保量的啦。而且,随着美利坚合众国的经济不景气,应召女郎的行市也愈来愈疲软呀!难道我们的爱情是可以与这些白痴相比较的吗?难道我们的原则是可以与这些臭大粪做交易的吗?啊,我的梦一样的灵感一样的,泪水的源泉露珠一样的小宝贝呀!”

  “我等了你十五年了。我再也不能等了。我是一个俗人。我要结婚,我要丈夫,我要教堂里的钟声,我要神父的祝福,我要孩子,我更要给自己的孩子找一个合乎法律也合乎事实的父亲。求求你了,阿兰,到现在我仍然崇拜你的天才!你的语言!你的技巧!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你早晚会大放异彩!那方面弱一点我也不怎么在乎。因为,你是孤独的,冷淡的,愤怒的。你的语言非同凡响,你从来与众不同,你在国外发表过号召粉碎语法和语言学的文章,你还没有好生地红过呀!娶了我,你立刻答应娶了我!怎么?你装聋作哑不吭气儿?你要是不吭气,我今天晚上就订婚!一星期后结婚。阿兰,你这个老狠心!我会雇一个杀手杀掉你!是的,我会雇一个冲锋队员,一个盖世太保,然后我就嫁给他,他得了艾滋病我也要嫁给他!”莉莎哞哞地哭了起来。

  阿兰甚至于连眉头也没有皱。他想起了自己的一句诗:

  

  多情的黑夜又一次上帝的饕餐,

  颤抖的器官消化不了新的梦魔……

  于是诗人阿兰喃喃地说:“不,我亲爱的,我们不应该妥协。我们不能够屈膝。我们可以不吃不喝,然而我们绝对不承认已有的一切体制和观念形态,包括语法和牛顿力学,当然也包括婚姻与家庭制度。我们的头颅是高扬的,像一面不朽的铜锣!我们的爱情是自由的,像是皇家空军B52战斗轰炸机!贫穷,癌变,背叛和出卖奈何不了我们,因为我们比洛克菲勒富有,比大公高贵……”

  他没能说完,莉莎电话断了。

  他打了一个哈欠,喟然长叹,眼角上沁出了一粒大大的泪珠,继续睡觉。朦胧中又得一首:

  

  多一名误读也是多一份遗产和头衔,

  拥有怨恨如拥有性感的膨胀起爆,

  如拥有多刺的玫瑰,亲爱的,我恨你!

  这是世上最美的语言,我将向她敬献!

   

  削瘦的诗人阿兰继续入睡,由于拥有了新的敌意而醺醺然黑酸悲愤无际,自我感觉特殊。而对于一个他这样的为写诗而憔悴半生的诗人来说,特殊的感觉就如同充满金刚钻石的矿山。诗人的悲哀与愤怒,这是怎样的宝贵的源泉呀。

  突然又一阵电话铃大噪,直如天塌地陷一般。他心脏一阵狂跳,拿起电话听筒却说不出话来。

  “哈罗哈罗,阿路阿路,喂喂,这是华拉西,这是阿兰的崇拜者与忠实的朋友,自由撰稿人华拉西,华拉西勋爵现在是在自纽约约翰肯尼迪机场飞往伦敦西思罗机场的空中客车上。最好的祝愿,当然,一定的。好消息好消息,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要给你一个休克,我要给你一个无缝钢管大鲨鱼。你正在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由于给你通报这个奇妙的消息也成了世界上至少是我们的大公国的最最幸福的人的第二号。阿哈啊咳啊吼啊呜,我的天才我的上帝我的好人我的活泼自由的英雄伟士,这样伟大的消息我不惜花费重金使用空中电话(Airphone)马上告诉你,我的信息比中央情报局的情报还要准确,我的信息现在是全世界独一,你知道吗?今年的戈尔登黄金文学奖的得主就是你!我亲爱的。这是一位资深金发美人——她多半已经对我入迷。她应我的请求告诉了我,而她正是X国戈尔登学院的机要文秘……”

  “不要冒傻气,我的朋友,不要发昏,请不要胡说八道,爵士,我知道您的贪杯……但是这太过分了。再见,祝你好运!”说完,阿兰挂断电话。

  电话铃再响,声音更大更急更刺耳,刻不容缓。

  “滴丽滴丽,斯依斯依,帕拉帕拉,尕咕尕咕!百分之百的可靠,我求求您,相信它!诚则灵!相信其有就是有,相信其无也还不是无!您知道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大公亲口说过:‘华拉西是一个有魅力的人。’这话已经载入我厄根厄里大公国《1988年度政要年鉴》第477页上了。另外,不久以前罗马教皇与君士坦丁教皇接见我的时候也分别首肯了我的惊人的魅力——也可以译作特异人体功能,我会让一切掌握秘密的人向我吐露真情,就像让所有体型合格的人为我跳脱衣舞。我与二位教皇分别会见的新闻照片刊登在我国发行量最大的执政党《快乐报》与反对党《激烈报》上了。我以圣母圣父圣灵三位一体的名义发誓,我说的都是最最可靠的:我的情报是,今年的戈尔登黄金文学奖奖金已经提高到二百五十万美元,而今年的此项奖金得主将是我的伟大的朋友,我的骄傲,我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可尊敬的诗人阿兰博士!别急,得奖后会有一百个大学抢着授给你博士学位。乌拉!博拉沃!乌娃乌娃!祝贺你呀我的厄根厄里民族英雄,我的厄根厄里的男性与阳具的象征!战斗啊,前进吧,永远冲锋陷阵,不投降,就地灭了他!”

  阿兰将信将疑。他不敢相信。但又不能判定华拉西是在用这种方式开玩笑。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不仅仅是急促,而且充满了愤怒,电话机眼看就要爆炸了。

  “克如阿——施,洞——叭!亲爱的,我有三点建议:一,严格保守秘密;二,准备办理——当然是悄悄地办——移民——手续,又有钱又有名,你想上火星也是由得了你的;三,组织一个秘密班子,一定要包括女中精英红头发的莉莎小姐,要研讨有关对策。还有,啊,我的建议三条看来是打不住的了,那么,第四,拟一个名单,通过你的得奖,把一批坏人一批败类从精神上消灭。对不起,还有第五,立刻高价雇用二至五名贴身保镖,你的所有的窗子、门、通道都要加安全防盗措施,并且立即办理——也就是在消息公布以前办理财产与人身保险手续,一次签十年的合约,只此一项你就可以节约上亿的厄根厄里比索!还有其他其他,亲爱的朋友,你写诗是内行,别的,你可得听我的!”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如果你报告的不是一个这样的好消息,我会禁不住发火的,华拉西,你,你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弱智儿童了,你怎么会糊涂到这般天地!你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叫着空中越洋电话,却侈谈什么保守秘密,您没有反间谍的起码常识么?您以为雷子们的机构设置就是为了在意大利咖啡馆饮用柠檬水么?你知道,光是在诗人中间,有多少告密者吗?百分比是世界之最!吉尼斯世界大全里都记载了。这是迄今为止我国得到的惟一一面大金牌。谢谢你,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如果我是同性恋者,我一定与你登记!但是,请闭住您的嘴巴!从此紧紧地闭起来!即使是与女友做爱也不要张嘴!一个星期内,对不起,最好你饭也不吃,注射长效营养剂,我求你!你的心是金子,而你的嘴,对不起,是人类弱点的集中表现,是人性的溃疡伤口!”

   

  厄根厄里大公国的反间谍情报局将华拉西打来的三次电话录下了音,附上了分析意见,以特急绝密件一零七号的编号直送首相府。首相立即召集国家安全会议研究。

  困难之点在于,所有的内阁成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国家有一个诗人名为阿兰。反间谍情报局送来的材料只有阿兰的身份证号码,户籍记录,备注说明此人一贯无正当职业,曾因酒后违章开车与违反宵禁法被拘留数次。政治忠诚项目中填有此人十余年前曾参加反对党会议一次,未及终会即退出会场,详情不明。另注有此人的一些离心言论,如表示决不与官方合作云云。档案最后用红笔强调注明,此人与外国人士来往密切,并拒不向警方提供报告。总体评估,该阿兰的忠诚系数是百分点三十六点一,大大低于大公国国民的平均忠诚系数五十九点八的现状。

  “他是诗人吗?”首相问道。

  “谁知道?”反间谍局长耸一耸肩,井转身用眼角睄了一下教育大臣,他是向首相暗示,诗人不诗人之类的问题已超出他的职权范围,此事应问教育大臣。

  大嘴巴的教育大臣立即说明,在我国每一个说不清楚话与初中入学考试不及格的人都可以自称诗人。写诗之类的小事因为无需政府拨款,他们的部门是不管的,为了弄清情况最好把国家艺术研究院院长叫来查问。

  首相皱着眉点点头,又转身看了看外交大臣。

  留着两端上翘的小黑胡子的外交大臣咳嗽了两声,威严地说道:“戈尔登黄金文学奖奖金数额比较大,在国际社会特别是在教授学人当中影响不小。但是从国际政治的角度来看,它的记录不佳。它一贯与各国政府作对,常常把奖金赏给一些吹牛冒泡,无中生有,惹是生非,破坏治安,沽名钓誉,精神错乱,兴风作浪,信口开河,不负责任,头顶上生第三只角的家伙。他们有自己的种族偏见、意识形态偏见、文化偏见乃至地缘偏见与性偏见,有目共睹,有口难辩,跌破眼镜,贻笑大方。但近年随着苏联的解体和两极对立格局的解除,情况有一些缓和。我国一些大学与研究机构与X国戈尔登学院等一直保持着频繁的往来。四年前他们的独眼龙院长前来访问的时间大公殿下曾经在百忙中拨冗接见,彼此进行了友好亲切的谈话。首相阁下还曾宴请该院长,我们给他以超规格的接待,住大套间,每天供应水果,代步用奔驰五百号,洗澡用电动旋转变速按摩浴盆,外交部赠送给他以价值两千美元的礼物——一把十七世纪的精美的牛角雕花烟斗。总之,我们是对得起他的。当然,这些人也是被国际社会娇纵惯了的,他们自以为是,喜怒无常,目空一切,翻脸不认人的表现也是所在多多的了。”

  “那么你怎么评估他们给我国一个诗人发奖的动作呢?”首相气呼呼地问,言下之意是对外交大臣的发言夸夸其谈而抓不住要害表示不满。

  “一般地说,原则上某一个国家的作家获奖,对于作家本人与作家在隶属国家,都是一件好事,至少不能说是坏事,这是国际社会的共识。有一类国家认为文学与政治无关,政治家对此不感兴趣。但事关国家荣誉,又不能说与政治家无关。另一类国家认为文学关系国民的意识思想,关系世道人心,因此对于本国作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十分关注,自然对此类大奖也还是注意的。得不到大奖人们常常觉得本国是受到了歧视,因而很不高兴。得了奖往往又因为与自己的心意不合而感觉是受到了挑衅,因而也会发生政治上的麻烦,就是因为世界上的跨国麻烦大多所以我们的外交部才不至于失业,而各国的外交经费预算也是一加再加,我希望首相阁下明鉴。”

  首相冷笑了一声。

  这时首相秘书通报,厄根厄里国家艺术院终身院长永久里夫人到。

  八十三岁、愈老愈长得像男人、但仍然留着满头亚麻式披肩发的永久里夫人来到内阁会议厅,被询及阿兰时,她怒道:“我是国家艺术院的院长,我的工作对象是我大公国的最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我院院士七十七人,另有通讯院士三十四人,共一百一十一人,其他那些二流三流小文人小爬虫小疯子小野心家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样的问题也来问我?需知道,我之担任国家艺术院院长虽说也经过内阁的任命,但它是民选出来的,一经选出便是终身职,不经过全民投票的三分之二票数通过,谁也无权改变我的院长位置。你们并没有权力通知我来参加安全会议,为这种瞎划拉狗屁不通的一行行句子的鼠辈,你们耽误了我多少所余无多的时间?你们谁负这个责任?”

  永久里夫人的声音嘶哑低沉,酷似联合王国的一位被追星族枪杀的披头士歌星,内阁成员们听了她的声音,有点心悸神衰。

  “夫人,对于浪费您的宝贵时间,我们深感歉意。问题是这一位阿兰,已经被选定获得今年年度的戈尔登黄金文学大奖!”首相彬彬有礼地说。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得了奖而臭大粪的有的是!不得奖而永垂青史美如紫郁金香的也大有人在!我就没有得过他们的奖,那种奖白送我也不要。我要想得,三十年前早得上了。那种奖实际是由跨国公司操纵的,带着一股子霸权铜臭气!”

  啪啪啪……传来了稀稀落落的掌声。是教育大臣带头为夫人鼓掌。

  “哪家跨国公司?”外交大臣问。他对于永久里夫人的傲慢与首相的迁就不满,故意提几个问题想出一出院长的洋相。

  “他们的经费由牡蛎石油公司出百分之二十三,由大杏仁电脑公司出百分之二十五,由达芬奇纸浆集团出百分之十九,其余是由泛亚航空公司、空中客车航空公司以及美洲黑豹夜总会集团担负。身为堂堂的文学艺术家,身为上帝选民精神贵族世界精英人类果实羔羊眼珠的黑眸子,却垂涎于跨国资本的残渣剩饭,太丢份了!”

  外交大臣骇然。他想,看来能混到今日的份儿,谁也不是白吃饭的。如果不是身怀绝技……

  “那么依您的见解……”教育大臣问道。

  “根本不用理他,二百五十万美元,得了不多,不得也不少。在座衮衮诸公,有时间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还不如多多研究失业问题与治安问题呢。”

  说到这里,夫人起立告辞。

  “然而毕竟是二百五十万美元啊!”反间谍局局长呻吟道。

  “那有什么了不起!”夫人边走边怒斥,“全世界卖淫妇的年收入是多少,你们知道吗?全世界的卖淫年收益是八千八百八十八亿八千八百八十八美元!各位羡慕吗?需要在我国开拓争取吗?”她临出门的时候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怎么会这么多“八”?内阁与国家安全成员面面相觑,颤抖不止。首相也大惊失色,心想这个妖妇,幸亏只是搞了搞纸上谈兵的艺术文学,如果她也染指政治军事,我的上帝,说不定现在会在首相宝座上的不是我而是她呢!

2

   

  四十八小时后,各部门通力合作,汇集到了有关阿兰的大量资讯。根据首相指示,内阁会议决定,成立阿兰事件(现称一零七号事件)因应对策小组,共集中了国家二十余名智囊团人物与九名副司局长官员,制定不同的预案。各位能人意见不一。一种预案是积极派,简称A(Activation)案,主张积极欢迎,藉此机会掀起一次关于内阁执政成绩卓然的宣传运动:厄根厄里大公国建国以来已经组成过二百多届内阁,一届又一届的内阁组成了又解散了,执政了又下台了,一届又一届的内阁进入了历史,然而,他们执政的时候可有任何一个厄根厄里公民获得过戈尔登黄金大奖吗?二百多届内阁来了又去了,可是为什么他们就一直让我们的伟大国家在获得大奖方面毫无建树呢?零的突破是什么时候实现的呢?不就是我们这一届吗?我们这一届治国有方,国泰民安,社会进步,文化经济发展,有目共睹,有口皆碑,这样才有了阿兰其人其奖,奖在阿兰之身,喜在国人之心,一人得意,万民欢腾,何不与民同乐与世同欢?阿兰也者虽然忠诚系数不高,但也绝非危险人物,他特立独行,与俗鲜谐,关上门称王称霸,喝醉了颐指气使,被窝里翻天覆地,白纸上炸弹轰鸣,睡梦里壮烈厮杀,这样的人与国何妨,与民何碍,与内阁何恙?我等何不顺坡下驴,顺水推舟,借花献佛,借刀杀人,上下其手,内外其脚,说胖就喘,缘木求鱼,顺竿爬顶,从胜利走向胜利呢?

  A案并建议先期由大公发给阿兰以厄根厄里民族文学奖,报纸上发表大公、首相与诗人合影的照片,并授予阿兰先生名誉爵士头衔。下一选举年度,由执政党提名阿兰为上院议员候选人云云。

  第二种方案是否定派,简称N(Negation)案。主张反其道而行之,说到底我们的步子不能按X国的几个年老昏聩的书虫的指挥棒迈动。阿兰在我国本来就是无名鼠辈,来路不正,气味不正。我们恰恰要组织传媒广泛发布阿兰不孝父母,不敬师长,酒醉驾车,言语粗野,轻薄妇女,不进教堂,逃税偷税,随地小便,不打领带,不封裤口,不洗澡,不刷牙,崇洋媚外,私通外国,心怀叵测,非法赌博,乱说鬼话等丑闻,必要时可以根据治安法B款第十三条,E款第七条第九条予以行政拘留,以为一切行为不端者戒。另外按外交惯例,在公布阿兰得奖之日,应由外交部发言人向X国政府及戈尔登学院提出强烈抗议,并组织厄根厄里议员与名流签名反对云云。

  N案并指出,老鼠大的洞,牛大的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要别人不动摇,首先需要自己不动摇;多米诺骨牌效应不可掉以轻心;居安思危才能避免到时候悔之晚矣,强硬强硬再强硬,警惕警惕再警惕才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哟!

  N案建议,将永久里夫人的谈话在执政的快乐享福党机关报《快乐报》上全文披露,以正视听,以长浩然之正气,以灭二百五十万元之威风。

  第三种主张可以称之为保守派,简称C(conservatism)案。主张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破诗人得不得奖,完全可以低调处理。各大报不必刊登这类消息,小报在刊登这一消息时标题字号必须小于关于女演员婚变的报道。从上到下我们都冷冷的,若无其事,处变不惊,见怪不怪,假装不知道也没看见,不就得了么?难道一个诗痴诗混诗痞诗痔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吗?

  C案还提出,要事先准备好一些热点新闻或富有新闻性的重大文化举措,在戈尔登奖发布前后掀起新闻报道高潮,以转移公众注意力。例如,一,可于当年十一月(戈尔登奖的颁发一般在本月份进行)于厄根厄里大公国首都举行世界肥女选美大赛。比赛参赛资格是体重超过一百零八公斤,胸围超过一米八十,臀围超过一米三十五的未婚女子(是否处女要经过检查并在《快乐报》上公布检查结果)。冠军发给二百五十五万美元。二,自现在起可准备男女各十大性感明星的婚恋史,在当年十月于电视节目中现场采访热线播出,然后举行全体电视观众投票推选最佳婚恋故事,头等奖奖给二百五十一万美元。三,选择二十名惯犯死囚,于本年十一月戈尔登奖消息发布前,大赦释放(其中有一部分可以是我谍报人员),然后每天公布他们恶性作案的消息,同时悬赏通缉,悬赏总金额也一定要超过二百五十万。四,由国家发行巨额彩票,于进入十月后每天开奖一小部分,先小后大,特等奖将在十月三十一日抽签公布,抽签大会后将举行十大摇滚巨星表演。五,还可以考虑于当年十月于厄国首都召开全球双性人代表大会,彻底摒弃“人妖”的歧视性称谓,发表双性人权宪章,成立国际双性人大联合委员会——简称IDHU(International

Duality Homosexuality Union)……等等。

  C案强调指出,实行以上种种预案,开始需动用财政预备金十亿比索,但如果将方案承包给某个中国——包括台、港——或新加坡华裔商人,则笃定不会赔本,而且会为大公国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从而缓解国家财政紧张状况,并有利于改善政府族公务员生活条件,增进国家的快乐太平气氛,化解社会矛盾云云。

  除了A、N、C三种方案外,还有若干修正案、综合案、折衷案、收缩案、删节案,但大体不出A、N、C三案范围。

  首相读了阿兰事件因应对策小组的各项预案后深表满意,深为本届内阁用人得当与智力开发有方而踌蹰意满,立即批复赞扬,并发布命令因应对策小组成员每人晋升半级,并发给建功立业证书证章。

  这些鼓励士气的事宜做好了,首相忽然觉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预案如此之多,而且各个都说得头头是道,他老人家可采纳哪种方案好呢?难煞人也,苦煞人也!预案愈是写得呱呱叫实行起来就愈是难以了断的也!天杀的智囊智多星们!祸国殃民沽名钓誉之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不就是尔等吗?

  错了也罢,既然已经下令奖励,那就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吧。干脆由首相出面请他们吃一顿墨西哥大菜,所有的菜里都放满了辣椒。这顿饭是一面吃一面敲敲打打,首相把自以为是的各种预案嘲笑了个一文不值,直把智囊们搞得天旋地转,冷汗浃背,哭笑不得,动辄得咎,加入五里雾中,如落入猫爪的老鼠。从此厄国的这些著名智者更是对于首相说一不二,服服帖帖。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就在内阁掌握一零七号情报后的二十四小时,天气变得忽雨忽停忽阴忽晴起来。阵阵春天的雷声从高空滚滚而过,给人以莫名的激励与挑战。这时反对党激动激烈党——简称双激党也通过自己的内线得知了一零七号情报。双激党党魁——一个举动比健康人还要灵敏灵活的跛子立即召集执行局紧急会议。会议认为,无人问津的诗人阿兰即将获得国际上最有声望,数额最大的戈尔登黄金文学大奖一事,充分说明了执政的快乐享福党外交工作、文化工作、人事工作、教育工作、出版工作、学术工作、公共关系工作……的全面的与彻底的危机与失败,是快乐享福党昏庸无能、不学无术、智商低下、不得人心、形象萎缩的突出表现。面对国人即将获得大奖的大好形势,身为执政党的快乐享福党竟然期期艾艾,嘀嘀咕咕,放不出一个屁来,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明快乐享福党的气数已尽,双激党的时运己来的明证。会议决定就此事向内阁提出质询,联系本国一作曲家自杀事件、一大批电影院倒闭事件、镇读书俱乐部火灾烧死九人重伤十余人事件,要求内阁对于厄根厄里大公国的文化教育事业做出全面检讨,如质询得不到满意答复,则将提出对于政府的不信任案。

  双激党还决定:一,立即由影子内阁文化大臣亲自出马,恭请阿兰先生加入本党;二,立即将此事告知本党老党员、元老级作家、国家艺术院名誉院长迪克先生,争取他能出面说几句话;三,通过本党掌握的一份小报——《激烈报》把一零七号情报捅出去,并准备好对策,以应付内阁狗急跳墙,以法律手段惩罚双激党报,使党报陷入旷日持久的官司之中;四,组织知识界文艺界的抗议活动,组织两千名教授的抗议签名,组织书商的抗议活动等等;五,组织本党职业评论员起草《为阿兰得奖事告全国人民书》、《光荣与奇耻大辱——评阿兰获国际大奖》等宣传文件;六……七……

  也有双激党干部提出,阿兰对我党一贯态度并不好,公众形象亦不怎么样,我们不宜对他太热情,太一边倒,最好还是留一手,含糊一点。

  在嘶哑的雷声与淅淅的雨声中,跛子党魁强调,重要的在于参与,参与比态度更重要。可以拥护也可以反对,可以欢呼也可以抗议,反正我们双激党对于一名厄国公民获得戈尔登大奖事绝对不能置身事外。有枣三竿子,没枣三竿子,阿兰得奖事件,我们双激党是搅和定了!

   

  阿兰那天起床后一面喝咖啡一面慎重地考虑凌晨接到的华拉西的空中电话。这个令人激动万分、也是他昼思梦想为之憔悴为之断魂为之苦了一生的大好消息传来,他是十足地将信将疑。他感到的不是兴奋和热烈,却是疑惑和透心冰凉。如果这次的信息是虚假的,如果此事最后变成谎信,变成做梦吃肉包做梦娶媳妇,岂不成了文坛笑柄诗界丑闻,他堂堂爆炸派诗人的脸面将何以自处?

  喝完咖啡,他又吃了两片菠萝,渐渐觉得清醒多了。他设想,华拉西如此不厌其烦地来电话,当非儿戏。根据过去他与华拉西的交往经验,华氏好交际,喜扎堆,爱卖弄,不学无术,好酒好色……这是有的。说谎造谣或是恶作剧调侃戏弄,则是没有发生过的。他如果不是确实掌握了某种信息,当不至于激动到那般田地,连夜给他叫空中越洋电话。根据他的估算,三次电话下来,他的付款将不少于一百美元,他既非巨富也不是神经病,完全没有理由轻易地在他身上花费一百美元。以华拉西的性格,为他阿兰花费一美元也绝非易事,除非是处于极不寻常的情况下。

  阿兰点起了一只古巴雪前,古巴朋友告诉他,这种雪前之所以好抽,是因为它们是在古巴姑娘的大腿上卷成烟形的。他微笑了。他想起了梳着摩天大楼式的高髻的红头发莉莎,想起了她的喘息与她的愠恼,他觉得很好玩。诗可真是征服女性的最佳武器,典雅、浪漫、含蓄、飘飘然,而后是原子核的裂变,恶毒辱骂,女人喜欢这个,这也是一种自虐狂。最终达到目的,两个人喘作一团,大汗淋漓,透体通彻。现在呢,诗带给他的就不仅仅是女人的喘息,而是覆盖全球的辉煌声誉!他想起了他常常在与莉莎狂欢后开的玩笑,他说,他一旦获得了戈尔登之类的大奖,他将向一切慕名的异性开放;而这样的消息一经传出,在他的门前排队的女人队伍将会从厄里河畔延伸到维多利亚广场……

  这难道要成为真的?

  为什么他却如此沉重不安呢?

  

  盛大的消息莫非是屠龙毒刃,

  温湿的触摸抽剥灵魂的主筋,

  胜利——你多么疲乏的气泡哟……

  你的热吻研制我肝脏上的小针。

  四句诗在烟圈里浮现,他赶紧把这无愧于二百五十万美元价值的诗句输入到电话里。

  哪怕只写下一句诗,他的自我感觉立刻良好多了。许多的字、词和句子在他的心目中开始旋转交合,许多的笑容、眼泪、阴影、光斑、毛发、汗液、枪支、酒杯、海狗、飞沫、毒蛇、药片、爆炸、俯冲、鸣笛、墓地、收缩与吸吮充溢着他的心胸。他一辈子就是这样度过的:他没有财产,他没有职位,他不要家庭,他不要公众与当局的承认,他甚至于不要出书。他前后写了四千多首诗,在厄国发表了的不到三十首,在国外发表了也只有五十多首。然而一写起诗来他就感到了自己的富有,每写下一个词就如同得到了一笔钱,多一首诗也就是多了一张支票,发表一首诗也就是把支票兑换成了现金。与他的富有相比全国的豪门巨贾都是赤贫叫化子,他们穷得只剩下了钱。而他富得充满了诗——特别是尚未发表的诗,尚未兑现的支票,尚未解冻的存款,埋藏在自家地面之下,尚未开采的黄金:

  

  衣衫褴褛,端坐阿里巴巴洞前,

  日子到来时吻杀你娇媚的嘴唇,

  打碎你青春盲哑之锁链,啊咳!

  给你以最终天国的激昂沉醉!

  拔出剑来,快快,面对狗彘,

  每一滴眼泪都是来复线上的铅弹,

  钻进胸腔,撕扯朵朵血色玫瑰,

  我乃教主,火药库常务董事。

  是的,不论他怎么贫穷、寒碜、褴褛乃至于肮脏,哪怕在俗人眼中他被看做疯子、自痴、废物、阿飞、痞子、懒汉、拆自党、靠女人倒贴维持生活的寄生虫,他坚信自己在自己的领地里,也就是在诗歌与情感性感的世界里,在语言的爆炸中,他是君王,他是大公,他是总统兼总理兼内务部长,他是旗手,他是教皇,他是亿万富翁,他是海陆空三军总司令。或者干脆说,在他的自己的领地,他就是造物主,他缔造了自己的世界——他就是上帝。

  

  最后胜利是泻药与毒气,

  删除地球的臃肿与积痞,

  警句创造出崭新的三围,

  诗人即新世纪诺佛杀星!

  于是他大呼痛快!痛快!痛快!仰天长啸,作马嘶虎吼,抚肝垂泪。

  写过几首诗后他换了另一个人,去他的臭大粪!Fuck!(日!)他立即给朋友们挂了电话,告诉他们华拉西来电话的消息——反正不是我编造出来的,即使最后一切化为泡影,也不是他的耻辱,而是戈尔登学院的耻辱——他们有眼无珠!竟然没有发现像他这样的天才!这样的天才过去有吗?今后有吗?除了他还有吗?连莉莎都背叛了他——这个红头发的婊子!反正华拉西的电话说明了人们已经认同,认定他属于那个与古往今来的戈尔登奖获得者极为一致的量级,也就世界第一流的量级。他当然是这个量级,他压根儿就是这个量级。如果时至今日还认识不到他属于这个量级,只能证明全世界包括X国与厄国已经失去了起码的量级。

  他的为数不多的友人个个兴奋若狂。当天晚上由他的一位记者朋友名叫勒斯戈的做东请了几个人在湖畔餐厅吃饭。记者表示即刻要与他所在的那家电视台老板通气,要求拍摄关于诗人阿兰的电视专题片,并组织全国最著名的演员配乐朗诵他的诗篇。他还将建议由著名歌星演唱他的诗作。

  诗人阿兰立即表示拒绝,绝对不能把他的深邃博大的诗歌混同于媚俗的流行歌词。记者听后沉默良久。众人考虑到本次宴请是由记者付账,便都劝导阿兰,流行歌词作者固然写不出一首像样的诗来,但是最好的歌词只能由最伟大的诗人写。特别是当伟大的诗篇已经被世界所承认的时候,流行歌曲的作用完全可以向伟大诗人攀援屈膝——当然他们永远够也够不着……不等阿兰做出反应,客人们便夸奖起湖畔餐厅的活鱼烧得如何好来——他们是在暗示阿兰,天下没有白吃的头盘主盘,别忘记勒斯戈先生是为一顿大啖出钱的人。这么一暗示,阿兰反而火了,他变颜变色地强调说:“决不能向通俗其实是庸俗的东西投降!”人们愕然。

  于是一位在大学教授文学史的助教把话茬接了过去。说是得到这个消息以后,他高兴得朝天花板鸣了五枪,为此,他将接受地方法院的传讯并准备支付罚款二万比索。他认为这是他所鼓吹的以阿兰为代表的爆炸派诗歌文学的伟大胜利。孱弱的国民,媚俗的文艺,愚蠢的公众,下流的社会,堕落的时代,腐烂的传媒,臭气熏天的出版业与日益劣化的教育体系,使伟大的厄根厄里大公国恶性循环,退化衰微,走到了崩溃瓦解亡国灭种的边缘。而一些活尸、蛆虫、肥猪、淫驴、灵魂娼妓、市侩、阿飞、走狗、败类、内奸、叛徒、窃贼、洋奴、买办、两面派、阴阳人正在醉生梦死,荣华富贵,人五人六,作威作福。我们怎么能够与他们和平共处,握手言欢,良莠不分,同流合污?而我们的阿兰,就是要仇恨,要战斗,要搏击,要爆炸,要使我们的诗歌真正成为文学的原水爆、中子弹、沙林毒气!要把腐烂的世界炸他个稀巴烂!

  席间,大家还谈了些成立阿兰诗作研究中心,设立阿兰诗歌奖基金,出版阿兰全集,雕塑阿兰全身铜像等事宜。阿兰一直摇头,他说:“不,不。我已经寂寞惯了。诗歌是寂寞的产物,诗人的命运注定了要绝顶地孤独。诗人是一个人行走在暗夜的沙漠里的勇士。不要炒我,不要将我炒成一个新星、巨星、天王、超霸、人妖、史泰龙、玛丽莲·梦露。不,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不同意弄什么研究中心,我也决不出版我的全集,请想想,全集一出还有什么想头?一览无遗了,还有什么风景?等你们把我炒到了地摊上,我与那些蛆虫、肥猪、淫驴、走狗……还有什么差别?”

  众人齐声称赞:“这才是爆炸精神!这才是战斗风采!这才是圣徒形象!这才是高尚操守!这才是永不变形的金刚圣斗士!但是,请记住:我们把你的诗集打到地摊上去,这说明是我们征服了世俗,我们战败了低级,是他们向我们举了白旗,无条件投降!而不是我们向他们低下了我们的永远骄傲永远高扬的头颅!”

  都讲得很好。但是又都有点噘嘴。朋友们想,跟别人行,怎么跟我们也玩起这一套来啦?爆炸爆炸,那说的是诗,您老也没真的往身上绑炸药包是不?玩着玩着还弄假成真了呢?

  阿兰想,朋友,永远比敌人更庸俗。敌人的攻击,只能使你更加崇高;而朋友的帮忙,那才活活地违背了诗歌原则与诗歌精神……作为一个天才诗人,他永远摆脱不了要(朋友)还是不要(朋友)的哈姆雷特式问题的煎熬。做一个彻底的诗人,他当然不可能拥有非诗与非天才的俗友,而作为一个肉身的人呢?灵与肉,到处都是灵与肉的不共戴天呀!

  

  我是我的最危险的敌人,

  我紧紧扼住我的喉咙,

  胜利后杀尽所有朋友,

  一、二、放,别无选择。

  表面上是尽欢而散。只是待应生最后来问要点什么乳酪、甜品、水果及热饮的时候,主人勒斯戈不等主宾阿兰点菜抢先回答说不用什么了,现出了吝啬和某种不快,使阿兰尴尬了那么一下子。

  回家后阿兰收到了传真,是莉莎的,她写道:

  “你即使获得了二十个银河系的大奖,我也永远不再与你做爱了。兹定于本月三十一日,与退休军人德旺鲁巴巴结婚,特告,不另,有请,来不来活该!”

  阿兰狂笑不已。敢情她也知道了他即将获得大奖的消息,多么奇妙,多么快活!这个荡妇!没有她的配合动作,他将失去多少诗歌的灵感呀!

3

   

  这一次出现了医学奇迹,阿兰按照约定时间,到他的朋友内科专家皮龙医生的诊所去复查,准备住院治疗。检查完,皮龙大惊,因为,阿兰的肝脏已经完全康复,没有任何指标不正常。“你的肝比我的屁股还要健康坚强活泼耐用!我简直无法相信,一个可能得奖的消息会有这种起死回生的作用!”皮龙惊叹不已,为避免过分激动,他给自己开了够服用一周的强力镇静剂。

  阿兰颇为不快,他于是宣布与皮龙绝交。他认定是皮龙的检查诊断出了问题——他根本就没有肝病!区区一个二百五十万美金,难道能够左右他这样一位成熟的与坚强的诗人的心情与生理吗?作为诗人的朋友,皮龙不为自己的误诊所造成的诗人的重大生理心理损伤而抱歉赔偿,却文过饰非,嫁祸于人,太世俗了,他只能选择开除这样的俗人的友籍了!

  皮龙也大怒,声称他认为阿兰所言纯属诽谤,他保留追究阿兰民事责任的权利,并不客气地将阿兰驱逐出了他的门诊室。

  阿兰虽然是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的,但是他深感自己是怒而无伤,气而无虑,愤而无忧,闹而无郁。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的时候也不妨发发脾气,这时候的发脾气,撒娇而已!

  刚回家他就接到电话,是首相秘书打来的,有事求见。他一开始打算拒绝——因为他从不与官方打交道,这是他人生的主要原则之一。但秘书莺声燕语,如唱如戏如玉体横陈,音质十分迷人。对于一个绅士来说,拒绝与一位声音美好的女士见面,真是罪过。想到这里,他风趣地说:“我的房门,噢,还不仅仅是房门呢,我的一切,对于美丽的小姐们当然永远是打开的喽!”

  首相的女秘书半小时后来到了他这里。果然是迎风摆柳,目盼流光,相貌与风韵不凡。这使诗人更感到社会的罪恶:为什么达官贵人就能雇用这样天仙般的女秘书,而且一用好几个?这与古代中国的皇帝一个人娶近百个美女为妻、妾有什么不同,太黑暗了!

  美女代表首相向诗人致意,并提出愿意亲自介绍阿兰先生加入执政的快乐享福党。诗人大笑,断然说道:“我虽然无钱无势,但自视比你们这些政客高得多,清纯的蹲鱼,怎么会进入下水道臭沟,洁白的玫瑰,怎么可能生长在垃圾堆蛆虫里,骄傲的天鹅,又如何会让自己钻进暗无天日的老鼠洞呢?啊,小姐,不但我不会同意加入藏污纳垢的快乐党,请允许我向您提出一个忠告:远离政治!远离官方!离开首相吧,进入精神的独立王国!进入艺术的雅美殿堂!进入人性的悠久宇宙!进入彼岸的永恒光环!放下屠刀,立地成天使,进入诗国,不吃饭也身清体健!”

  美女笑了笑,说是“你一时不情愿也没有什么要紧,您可以继续考虑,直到您同意时为止”。然后,她向诗人飞吻,走了。

  诗人摇摇头,心里美滋滋的,一边回味与她的接触,一边想像在特定的美妙情况下,她将会是什么样子。这才是诗人,你看到了一朵花,在花坛上或者在花瓶里的矜持的含苞未放的花。然后,你也就想像出了它在暴风雨中或者是在盛开时刻在草长莺啼的春天在招蜂引蝶的兴头上在腾云驾雾的兴奋当中的风姿。他觉得有趣。愈是矜持的女人愈是有趣。

   

  晚上又是反对党影子内阁的文化大臣来访,这位影子大臣以足智多谋著称,身高不过一米五,精通十余国语言。激动与激烈,双激的名称本来是给阿兰以好感的,激动与激烈的最高形式不就是爆炸吗?从语义学上来说,他是他们的同志。但是多年前他参加双激党一些活动的经验使他深为失望。他讨厌这个党的野心家气味与玩弄阴谋诡计的癖好,特别是他们的党的干部的一双双庸俗低劣的势利眼——那次会议竟然不允许他坐在前排。不就是他的领带寒碜些么?……好赖算是个反对党,这是他同意与衣冠楚楚的侏儒影子文化大臣会面的主要考虑。

  双激党同样是来动员阿兰加入他们的党的。阿兰冷笑一声说是还要考虑考虑。阿兰提醒他过去双激党对他阿兰是何等的轻蔑冷淡——当另一次阿兰去到双激党的俱乐部想与双激党党魁会晤的时候,他却被拦阻在俱乐部外面。如果只是说他并非会员,从而不能进入这家实行会员制的俱乐部也罢,一位长着一副老处女面孔的秘书竟然说他身上有一股奇特的气味,因此即使他有会员证,他也不可能入场,真真狗眼看人低,气杀人也。

  于是影子文化大臣打出了一张牌:他提到,资深的厄国文学泰斗迪克向阿兰问好。迪克在这个国家,甚至比大公与红衣主教威望还高。六十年前,他的婚恋小说系列轰动了全厄根厄里国。人们说,一代又一代厄国人,是从他的小说里才学到了爱情,一代又一代人给异性写情书用的就是迪克风格迪克文体。五十年前,迪克参加了反抗德国法西斯占领军的抵抗运动,他和他的战友们曾经在厄国国庆节子夜把厄国国旗插到了首都市政大厅的房顶上。他成为公认的民族英雄。他曾四次接受大公的授勋。战后他写的十六行诗又风靡一时,青年男女甚至接吻的时候也都在喃喃地背诵他的诗篇。四十年前,他一个人为地震灾民捐款一亿比索。三十年前,全世界二十八名作家签名,要求戈尔登学院授予他文学大奖。二十年前,大公下令为他修建纪念馆与半身铜像。特别是十年前,由于快乐享福党内阁成员的一起大贪污丑闻被揭露,政府对于率先揭露这一案件的双激党采取镇压措施,迪克于是在七十三岁的高龄,不顾个人安危利害,毅然宣布加入激动激烈党,成为轰动一时的重大事件。

  想到这样一位大人物向目前在厄国国内仍是名不见经传的他阿兰某人问候,阿兰立即礼貌地表示:“谢谢!请转达我对他老的问候!”他的样子确有点受宠若惊。

  但继而一想,迪克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据说他已经患肺气肿病,恐怕不久于人世。再说他虽然写了一辈子,并且三十年前闹哄过一阵子给他授不授戈尔登文学奖的问题,最终他老人家也还是没有得上这个叫人垂涎三尺的国际大奖。现在这项零的突破的荣耀历史性地降落在他阿兰身上。这充分说明,他阿兰比迪克强啊,强多了。艺术,艺术是残酷的,艺术不承认资格,艺术不承认勋章,艺术也不承认什么民族英雄之类的非艺术概念。艺术承认的只有艺术,艺术推出来的也只有艺术。对于阿兰这样一个现代爆炸型艺术家来说,迪克只不过是一个被涂抹了浓墨重彩的文学木乃伊罢了。

  于是他在礼貌地回答了影子文化大臣转达的迪克的问候以后,突然板起了脸,轻蔑地一笑。

  影子大臣随即表示,该党机关报《激烈报》将于近日头版头条发表今年阿兰将获得戈尔登奖的新闻预测与新闻综述。阿兰表示坚决反对,认为按照惯例,发表这样的消息是不适宜的。大臣则表示,他们只能根据新闻自由与新闻时效性的原则处理新闻报道问题。

  最后影子大臣拿出了以双激党魁名义送给诗人的礼物——两瓶法国香槟,诗人露出了衷心感谢的笑容。影子大臣趁机说道:“快乐党执政己达七十年,积怨甚多,必将被我们双激党所战胜。我们的社会正面临着彻底爆破的震撼人心的前景。一切都已经臭气熏天,一切都已经腐烂透底,毕其功于一役的爆炸时刻到来了,这是你的时刻,也是我的时刻,这是你的心愿,也是我们的心愿,爆炸的功勋,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眼前的大选里,或者是快乐,或者是双激,二者必居其一,拒绝双激,其实就是快乐,拒绝快乐,只能选择双激。而双激,也就是爆炸,我们殊途同归。我们的共同目标是自由幸福高尚合理纯洁的理想国,这样的理想国必将实现,只要坚持,只要不妥协不退让不低头不怕爆破。好吧,即使你认为两党没有大的区别,也总还可以比较一下吧,毕竟是双激更能得到知识界精英们的拥护。说什么超政治超党派,不偏不倚,或者天下老鸦一般黑,凡此种种,个过是初出茅庐的‘新鲜哲学博士’——Fresh

Ph.D.——们的幻想。当然,像您这样的标榜非政治的天才诗人的政治选择,必然会有您自己的特殊手法,那是不需要鄙人饶舌的,一定一定……我非常欣赏我们共同度过的一个愉快的晚上,多谢,后会有期。我们随时准备支持您。”

  “很抱歉,在纯诗的国度里,没有政客们的生存空间。”阿兰板起面孔,居高临下地说。

  “而如果是我们党当选,一定为诗人提供更纯粹得多的生存空间。”影子大臣油嘴滑舌。

  “我不信。”诗人冷冷地说。他感到了一种把大人物踩在脚底下的快慰。

  这一回可当真成了一个伟人了。客人走后,想起两党人物的接连来访,阿兰惬意地感觉到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充气,圆凸,升提,他飘飘欲仙。

  “其实,我本来就是一个伟人,俗世承不承认我,屁!”

  阿兰从理想的角度说服自己,不应该受宠若惊。若惊未免太俗。但他实际上确是从这一天两党人物拜访后才意识到自己的伟大。他深为自己的实际上对于俗世的重视与这种小人物的依托权贵的卑微心态而羞愧,他恨不得把自己撕个粉碎。

   

  影子大臣确实曾经给迪克打过电话,通报了阿兰即将获得戈尔登大奖的消息。年老体弱的迪克根本不知道阿兰是谁,他对于这一类的消息也早已失去了兴趣。他结结巴巴地说:“好嘛,好嘛,有咱们厄根厄里国一位作家得这个奖毕竟是一件好事嘛。”在影子大臣说明此事将在国人中引起不同的反应之后,迪克说:“这也是正常的嘛,文学毕竟不是体育竞赛,没有统一的规则,也没有统一的标准的啊。好,请你向阿兰先生表示我的衷心祝福。”

  这件事被迪克的儿媳妇咪咪知道了。于是咪咪立即将这一消息告诉跟自己最要好的年轻诗人棒客斯。棒客斯的特点是一年四季穿牛仔短裤。接到咪咪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家里为自己的性伴侣举行生日鸡尾酒会,听到这个消息他的脸色就变了。他悄悄告诉了自己的密友,一家生活杂志的主编古罗。古罗表情庄严地听了这个消息,思索良久地摇摇头,他说:“我看不大可能,首先,戈尔登大奖的评定程序是非常严肃的,每一道程序也都是严格保密的,事先透露出来的可能性很小;第二,如果给厄根厄里的作家发奖,那么排到第十三名候补者恐怕也轮不到这个阿兰。阿兰的诗我认真读过,实在内涵有限,瞎咋唬一气罢了。如果当真今年的大奖得主是他,我看能够给阿兰贴的金很有限,倒是让这个大奖丢了人。这样的奖,只能说是闹剧而已。钱给的愈多,闹腾得愈欢就是了。”

  棒客斯生性不爱多说话,他冷冷地说:“我看是宁信其有,有所准备才好,迪克那边来的消息,不能以道听途说视之。”

  棒客斯今年才二十九岁,属于新生代,享受生活派。他的名句是:

  

  昨天已经古老,

  明天实在渺茫,

  生命只承认此刻,

  此刻是无比辉煌!

  棒客斯广结善缘,活动能力强,人又长得帅,短裤外露的双腿十分健美;他的性伴侣也是姿色过人,极富魅力,这次鸡尾酒会来了许多年轻有为的文化精英,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就对于戈尔登奖进行了研究,并对厄国作家应如何争取这一巨额大奖提出过种种战略性策略性忠告。他们前五百年后二百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就是想也没有想过阿兰可能获得戈尔登大奖。因此这一消息对于他们只如五雷轰顶一般。这不是诚心和他们过不去吗?先是一个个苍白了脸孔,说不出话,接着面红耳赤,议论纷纷,直至同仇敌忾起来。最后,一个生日酒会,一家伙变成了一零七号事件研讨会——没有人知道一零七的代号是怎么传过来的——再往下就成了一个自发的抗议集会。

  “纯粹是后现代!”一位年轻的艺术学博士说,他曾发表论文指出,厄根厄里作家要想获得戈尔登奖,至少还须改变世界观更新思维,再加努力二百年。

  “这是对于我们厄国的挑衅!”一位一贯标榜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年轻记者戈斯勒说。他与阿兰的朋友、请阿兰他们吃大菜但未能愉快尽兴的记者勒斯戈是孪生兄弟。他知道哥哥拥护阿兰,那么他宁可选择反对阿兰以及戈尔登奖,这样不论哪一边赢了,他们兄弟二人必有一人跟着胜利。

  “是对我国知识分子的污辱!奖励阿兰这样的白痴,就是要把我们的民族白痴化,弱智化,那当然了,我们都变成了白痴废物混蛋,活也说不清楚,事也办不明白,超级大国便可以随心所欲地统治我们剥削我们的了。”戈斯勒强调说。

  “阿兰的诗是四流翻译翻的五流诗人的外国诗,他完全背离了厄国的悠久灿烂的诗歌传统。”说这个话的是戈斯勒的姻弟戈里东,戈里东的伯父中学时期担任过大公的伴读。他不但是民族主义者,大公至上主义者,而且是狂热的现代原教旨厄根厄里拜火教福音派传教士。他有优美的嗓音,常到福音派信徒集会上唱赞美诗。他说:“大国灭我国之心不死!我们要奋起战斗,战斗战斗战斗,我们投降就是我们灭亡,敌人不投降就让他们灭亡!我们福音派信仰的是和平亲爱仁德的不灭之火,而阿兰提倡的是爆炸破坏仇杀暴力以及性乱伦,那不是诗,那是禽兽的嘶嗥。给这样的诗人发奖,就是与厄国全体人民为敌,就是与第三世界与不结盟国家为敌,就是帝国主义霸权主义新十字军东征新殖民主义!这是快乐享福党与双激党坑瀣一气,互相勾结,丧权辱国出卖主权的铁证,是这两个党只顾自己快乐享福,不管人民受苦,只管假激烈真庸俗拜倒在洋大人脚下的必然恶果!他们都是大公的逆子叛徒。我们只有对抗,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棒客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阿兰此人,是这样的不得人心,即使披上戈尔登奖的袈裟也是白搭,这从侧面说明,他的这些朋友只崇拜他一个人,对他铁心不二,而他年纪轻轻已经深知,只要有三五个五六个铁杆兄弟,你呼我应,你哭我叫,你啐我吐,你唱我和,就可以横行诗坛,没有人敢小瞧自己,就能在诗坛占一块宝地,就能必要时来他个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阿兰云云,搞什么特立独行,诗道寂寞,还真以为自己有多伟大,还以为自己那一套是真的呢,实在让年轻人笑死。

  惧的是,戈里东的言语太激烈,太直露,这就把他的女友生日酒会变成了政治抗议集会,容易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虽然一般地也主张批判社会,但政治上仍很谨慎,用他自己的话说,往枪口上撞,决非他之所愿。再说,如果对于阿兰攻击太过,人们马上会想起同行是冤家的俗语,对于他自己不利。没有绝对的把握,他不想树敌大多。他觉得还是尽量引而不发,蓄锋芒于风度之中为好。

  于是他举起澳洲阿德雷蒂白葡萄酒酒杯,歪一歪脖子,力图用一种优雅的姿势和温柔的声调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回到我们的酒会上来,为了我的美丽的性伴侣的生日,为了她的出生,为了她的美貌干杯!让我们高呼:女人万岁!朋友们请你们想想看,如果她不出生,我会多么孤独、枯燥、饥渴、冒火,如果没有这样美丽性感的伴侣,我也会变成二十万吨TNT,来他个大爆炸的呀!”

  他的话使众人捧腹。然而就在爆炸一语刚刚出笼,众人笑声刚刚发声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响,棒客斯所居住的公寓对面,一座新建成的百货商场大楼——特里尼德楼,倒塌了。

  我的上帝!人们惊呼,直以为是世界末日到了。

4

   

  商场大楼倒塌事件引起了两党的激烈争论。双激党指责政府贪赃枉法,玩忽职守,造成了新建大楼的质量低劣,出现了前所未闻的重大事故。政府则指出不排除少数新极端主义分子搞爆炸破坏的可能。双激党又发出紧急警报——小心政府借口大楼倒塌事件搞法西斯镇压。快乐党则指出,双激党正以他们的不负责任的煽动和蛊惑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制造冲突和麻烦,使国家复兴的大业陷于混乱。

  由于物质建筑的爆炸与政治党派的斗争毕竟还是比文学的爆炸与斗争引人注目,双激党机关报《激烈报》立即头版头条发表阿兰将会得奖的计划未能实现。同时为了慎重,《激烈报》从自己的驻X国兼职记者处进一步核查了关于阿兰可能得奖的消息。经查对后认为消息无误。最后,在一零七号事件由内阁立案后四天,也是在特里尼德事件发生的第三天,《激烈报》才在头版二条位置发表了阿兰将获大奖的新闻预测。这条消息在知识界圈子内引起了震动,也引发了失语状态——三年早知道百年全知道们早也盼晚也盼,盼了不知几十几百年,没有想到一个厄根厄里诗人得奖的消息竟然引起了普遍的尴尬。其他行业的人则漠不关心——写诗本来就是疯子们的事,给疯子发二百五十万当然就比疯子还要疯了。这样的消息就如谁家地底下挖出了钻石或谁谁家得了彩票头奖一样,除了引发一点黄金梦以外,不会让更多的人思索什么。

  阿兰家的电话从早到晚都在忙着,阿兰发狠不再接电话,但是电话铃响急了,他又总是忍不住去接。祝贺与盘问,怀疑与奉承,进言与献策都使他厌烦。

  又两天后的清晨,他还在睡梦中,门铃声大作,他打开问答机,传来的声音竟是莉莎。他兴奋地按下了电钮,发出了开门的指令。进来的却是两个人,除了莉莎,还有华拉西爵士。

  “你们……”阿兰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改变了日程,从伦敦赶来。”华拉西说。

  “我撕毁了婚约,从夏威夷赶来。”莉莎说。

  “啊,我的宝贝!”阿兰与莉莎狂吻个不住,嘬嘬嘬嘬,咂咂咂咂,噜噜噜噜,使华拉西咽喉收缩,大声咳咳不止。

  “首先告诉你们二位的是,我的所谓肝癌,已经完全排除了!那个内科主任皮龙博士,纯粹是一个混蛋!”

  于是二位客人高呼万岁。同时又惊讶地问道,什么时候皮龙博士成了“混蛋”了?

  “这些都是枝节问题,不要理他。”阿兰挥了挥手。莉莎与华拉西相视一笑,他们俩的潜台词是:“哟,咱们阿兰的言谈做派就是有一点得戈尔登奖的意思啦。”

  于是两位挚友披肝沥胆进言。虽然诗人写诗的目的并非获奖,获奖的事实却是人生的大胜利大辉煌!是诗歌的大胜利大辉煌!不能掉以轻心,不能谦虚辞让,戈尔登奖我们是当之无愧,当仁不让,必争必得,毫不客气!大奖我们得定了!我们不得谁得?我们不要谁要?阿兰就是当今世界最最伟大的诗人,比荷马、莎士比亚、李白、拜伦、雪莱、歌德、普希金、惠特曼、艾略特全部加在一块还伟大!对这一点就是要树立决心信心,坚定不移,坚持不变!为此,第一,你不能再随便接打来的电话,你最好向TTM公司申请换一个电话号,你的电话那么随随便便打来成什么体统!第二,你需要一个女秘书,在没有找到更年轻更适宜的人选以前,莉莎可以代理。第三,你需要一个经纪人,在没有找到更英俊更能干的人以前,华拉西爵士可以代理。第四,从现在起你的生活必须有一个严格的日程,精确度以四分之一小时计算,再不能临时接待什么来访者,管他是首相还是双激党魁!第五,尤其不能任意接见记者,记者采访按每小时二千五百比索收费。记者的访问记,字字要经过秘书与经纪人的审核签发。第六,他们两个人将要与专家会商,研究对于阿兰的包装问题:服装,发式,皮鞋,领带,手帕,袜套,眼镜以及从呼机到坐卧的方式,都要重新设计,要安排阿兰进一次美容院,拉皮去皱吊眼除斑,不可大意。

  阿兰甚奇,莫非莉莎与华拉西也有一手一脚?他们什么时候这样配合默契?活像两个足球前锋。另外,这两个人怎么说不来都不来,说来又都来了?

  

  人间的一切其实比天国更加神异,

  一就是二,二也就是一!

  阿兰打断了他与她的滔滔不绝,他严肃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是一个自由诗人,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由主义者,我最最反对的是媚俗,我从来不喜欢讲究形式,摆出什么臭架子,请不要把我打扮成一个马戏团小丑……”

  “错了,您。”两个人几乎同时说。

  “您怎么能说什么形式不形式,正是您的理论,您认为诗歌只不过是一些形式。是的,艺术只不过是一些形式。得奖,更是一些形式。人生、社会、政治、道德、文化、体育、性、音乐、宗教、战争与和平不都是形式吗?”华拉西说。

  “你不是说过,你之所以愿意与我做爱是因为我具有一种独特的形式美,而我的内容只不过是‘无’——‘零’么?”莉莎说。

  就在阿兰由于瞠目结舌而有一些恼火的时候,电话铃大作。

  阿兰要去接电话,被莉莎一把拉开。“哈罗,这里是诗人阿兰的住宅,我是秘书莉莎·达尼娅。什么,您是首相,早晨好啊,尊敬的首相大人,您的臣民向您问好!”莉莎甚至做了一个咂嘴的声音,阿兰几乎昏倒。

  莉莎赶忙回过头来向阿兰做了一个鬼脸,表示她对首相只不过是虚与委蛇。她其实与阿兰一样,也是反体制的。华拉西在一旁悄悄地解释:“管他呢,魔鬼也可以为我们拉车嘛。”

   

十一

  几天前的晚上,就在棒客斯为性伴侣举行生日酒会的同时,女秘书向首相回话,阿兰拒绝加入快乐享福党,并且对于首相的垂青不以为意且不以为然。首相挥挥手把秘书打发走,想到了A、N、C三种方案。他为三种预案的互相矛盾而气恼万分。这群废物,这群清谈误国的牛皮大王,这群把一切淹没在空谈里的书中蠢虫!他在房间里重重地踱着步子,内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这时突然传来远处的一声沉重的轰鸣,莫非是地震了?他吓了一跳。不等他发话,女秘书前来报告,已向事务局查明,是南郊的特里尼迪百货商业大楼倒塌,倒塌原因待查。首相十分震惊,让秘书作好安排,他要立即赶赴现场视察。同时他念念有词:特里尼迪,特里尼迪,对,特里尼迪——Trinity忽然获得了灵感,三合一呀,三位一体呀,三联音呀,对呀对,高呀高。

  于是在通往事故现场的路上,首相在汽车里向秘书口授:将N预案下发外交大臣,指示他要让厄国驻X外交代表机构向驻在国政府与戈尔登学院提出严正交涉,表明厄国政府的立场。厄国政府认为,将戈尔登这样一个数额巨大、影响广泛的大奖发给阿兰,是一种对国际关系不负责任,毒化与厄国的关系气氛,降低戈尔登奖金的声望的极不严肃的大胆妄为。届时,厄国政府和人民将会提出严重抗议。可以认定,戈尔登学院的这种做法,沿袭了五十年代的冷战时期的互挖墙脚互相制造麻烦的传统,而为一切有识之士所不取……驻其他国家的外交代表也要按统一口径表达厄方对这一问题的态度。如此这般等等。

  首相并要求秘书将C预案下发资讯与旅游大臣、教育大臣以及执政党机关报《快乐报》,以尽量低调处理有关阿兰得奖事。同时,将A案下发事务局,改善该党与阿兰诗人的关系。首先,安排首相亲自出马的宴请,等等。女秘书想了一下,击节叫好,她说:“按道理,我无权对政治说三道四,我只是忍不住要说一句,首相的政治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您绝了,您不知道智慧是多么有魅力!您是大政治家!”

  紧接着,秘书又问:“您真的要亲自宴请他?这种礼遇……”

  首相神秘地一笑,乜歪了一下眼睛。

   

十二

  在《激烈报》发表了阿兰即将获奖的消息后,首相亲自指示,按新闻法,给该报以停业三天与罚款五万比索处分。再次日,《激烈报》员工与读者活动分子游行,抗议政府限制新闻自由与打击反对党的恶劣手段。在特里尼迪事故现场附近,游行队伍与警察发生冲突,有一名手举绿旗的排字工、双激党员受轻伤。

  与两党大斗大闹的同时,一家《文化生活报》和几份商业娱乐小报展开了对于阿兰的猛烈抨击。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忽然一下子都对阿兰义愤填膺起来。《文化生活报》是以老作家迪克的名义主办的,他虽然身为双激党员,实际上在两党与无党派人士中都享有崇高威望。几家小报也是动不动就报道迪克的近况,刊登迪克的各种生活照片,给人以小报也隶属于迪克系统至少是小报乃迪克的崇拜者所办的印象。这样就传出了消息,说是迪克由于嫉妒,指挥了一场攻击阿兰的舆论战役。

  这几家报纸上全都是攻击阿兰的文章:一篇是艺术学博士写的题为《文字垃圾与文学骗局》,文章说:“热昏的梦呓,原始的情欲,故弄玄虚的涂抹,颠三倒四的叙述,诚心不让人看懂的拙劣掩饰,构成了阿兰的所谓诗歌的特色。我们的文学界理所当然地拒绝了阿兰的骗局,我们的读者理所当然地拒绝了阿兰的呓语。让这样的诗人得奖,这是对于人类头脑的污辱,这是对于人类文明的污辱,这是地道的文学丑闻!”

  另一篇戈斯勒的文章题为《你要爆炸什么?》,文章说:“阿兰口口声声要爆炸,他爆炸了什么,或者究竟要爆炸什么呢?二十年前,圣路易街白昼抢劫杀人案,阿兰是在场的见证人之一。听见枪声后,他怎么样了呢?他趴在地上瑟瑟地发抖,直到枪匪逃遁了二十分钟了,警察已经占领了现场,我们的诗人仍然在那里发抖不止。他见义勇为了吗?没有。他奋不顾身了吗?没有。他向着歹徒爆炸了吗?没有。他究竟较个什么劲呢?原来,他的爆炸只是一种诗歌讹诈,一种广告策略,一种大吹大擂的刺激效应,一种彻头彻尾的自我推销而已。”

  另一家小报上的文章十分惊人,因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挖掘出来了材料:他们发表了多年前阿兰一个女友、莉莎的第三个前任的访问记。那个该死的女人竟然说阿兰有一次在超级市场拿了一瓶粗粒花生酱没有付钱。访问记还说,阿兰是世界上最虚伪的人之一,他见到女人总是彬彬有礼绅士风度,然而背后,从来都是用最下流的畜生语言议论异性,脏话满口,不堪入耳。访问记又说,阿兰实际上生性吝啬,遇到买两件享受八折优待的衣服,他总是先买两件,过几天再去退一件,这样,只买一件却减价百分之二十。访问记最后说,阿兰虽然满口的爆炸,实际上根本算不上男人,孱弱可笑,丢人现眼……阿兰的前女友郑重地告知大家,特别是正告热爱文学的青年女性,不要上阿兰的当!

  《激烈报》一见,傻了眼,本来指望迪克为阿兰得奖事助威,将快乐享福党的军,谁承想迪克系统的报纸如此恶毒攻击阿兰,莫非同行是冤家,老迪克竟然嫉妒开了小小的阿兰?

  知情人告诉报社总编辑,迪克是绝对不会对阿兰采取这种态度的,问题是迪克已经年迈,很少过问什么文事,但是迪克老人的儿媳妇咪咪是一个活跃人物,她与一批青年诗人青年评论家过往密切,眉来眼去,而且她自己也一心要成为诗人,也发表过一些诗,因而越发乖张起来。她联络的那些年轻人,个个自命不凡,眼高手低,不把任何人看到眼里,肯定是他们左右了这几家报纸小报的言论倾向。

  《激烈报》马上派人去采访迪克,以显著地位发表了迪克的专访。迪克说,不论是准,有一个厄根厄里作家获得戈尔登文学大奖,那是一件好事,他愿向这位可能的幸运者预致热烈的祝贺。他说,按照惯例,这个奖是不在事先透露资讯的,因此,也可能本年度的得主不是厄国人,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的看法是,得了奖很好,没有得奖也不必在意,无法想像一个远方的学术机构能够了断全世界的作家与作品。例如,在某个国家,现在活着而得了这项奖的作家就有五六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国家对此有多少反应,希望我们这里不要少见多怪。当记者问到二百五十万美元的巨额时,迪克哈哈大笑,他说,如果单纯从钱的观点来看,那么买彩票,做股票或房地产投机炒外汇,都可能赚到比这更多的钱,只有穷透贪深的国家和人民才会听见一个“巨额”款项就发昏发蒙。当记者问到阿兰在厄国并非很有影响,由他获得此项大奖会不会引起一些不平衡的时候,老人笑着说,任何作家与评奖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同样,也不必求全责备。老人幽默说,如果看着某项国际奖不够好,不如己意,与其去责备人家的奖搞得不好,不如自己搞一批基金,自己另设立一个奖。厄国有志之士,如果有兴趣,你可以设立一个奖金数额为五百万美元的厄根厄里大公奖嘛,一定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搞得比戈尔登奖更红火也不是不可能。何必两只眼睛老盯着人家?

  记者又问,您老人家对于阿兰的诗怎么看?迪克承认,他没有看过阿兰的多少作品,但是他说,他相信厄国有许多富有文学才能的中年、青年人,他们完全有可能写出杰出的作品来。

  记者最后表示,人们对于伟大的老作家、著名的爱国者、正义的旗帜迪克充满敬意,记者本人衷心希望将来有一天迪克也能获奖。迪克说,他的写作只不过是尽一个厄国公民的义务,他对于任何奖都不感兴趣。而且,他的生命已经所余无几,他的文学活动已经属于历史。他活下来的惟一愿望是看到比他年轻的厄国作家获得出色的成绩,获得巨大的成功。他们的胜利就是他自己的最大欣慰。

  《激烈报》套红发表了迪克的访问记。大字标题是:“春风化雨贺阿兰,胸怀博大掖后进”,副标题是“所谓迪克不满阿兰获奖的谣言不攻自破”。

  想不到的是这次访问记的发表反而受到了一些人的攻击。有一本发行量很大的名为《明星世界》的杂志,由于刊登过一位三级片演员的裸照而曾受到过罚款处分,但从而从滞销变得畅销起来。这次他们忽然对于从来不感兴趣的文学表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他们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发表了一篇由华拉西化名里格楞写的文章,说是某位老迈无能的大人物葡萄酸了起来。他装模作样地高高在上地发表意见,却又声称没有读过天才诗人阿兰的跨世纪杰作。他这样祝贺那样祝愿却回避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说,阿兰的才华是远远超过了他们那一代人和他本人的,不承认这一点,祝贺云云就是彻头彻尾的伪善。说什么可以另设一个五百万美元大奖,则暴露了此人的掉到钱眼里的真面目——这才是他的内心流露,他看到阿兰要得二百五十万他便做起五百万的梦来。已经成为过去时的作家竭力贬低戈尔登大奖的意义,说到底无非是由于他自己没有得上大奖,而一个比他年轻许多出色得更多得多的文学天才反而即将得到此项大奖。多么尴尬!这样的尴尬又如何是能够掩盖得住的呢?

  阿兰读了这篇文章也觉得愕然,并批评华拉西太过分了。华拉西说,此时不扩大地盘与取而代之,更待何时?该上不上,自取灭亡!

  另一家靠企业资助的文学理论刊物则展开了关于戈尔登奖的大论战。一位评论家坚持百年之内厄根厄里作家将不可能赢得戈尔登奖。他讽刺地说,传播一位厄国作家将会得到戈尔登奖就和预测下一届世界足球锦标赛冠军是中国队一样,实在是世界文学运动与足球运动的一个噩梦。另一位文学评论家则断言上述言论具有二次世界大战中与P国占领军合作的厄奸气味。第三位评论家声言,阿兰的可能获奖预示着冷战格局结束后新的愤怒时代已经到来,文学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不是爆炸,就是腐亡。第四位评论家则论述人类的困境表现为世界的荒谬化、人类的怪诞化,文学的神秘化与授奖的布朗化……

  又过了几天,各大报报道厄国边疆省一位女学生读了阿兰的诗由于悲伤而坠楼身亡的消息。无独有偶,再一天又出现了另一位女生因了她最崇拜的年轻诗人棒客斯未能被提名戈尔登奖,而她最厌恶的诗人阿兰却成了大奖候选人,她愤而投环自尽。后一个女学生长得很美,为此各报发表了她的一系列照片。报载,棒客斯己决定为她举行诗祭与火炬葬礼。

5

   

十三

  首相读了这些争论与报道后喜出望外,如此说来,他原来是大大地多虑了。戈尔登奖还没有确实消息,厄国的文学圈子已经混战成了一锅粥,嫉妒的发狂的尴尬的转向的找词的三年早知道的抗议的痛哭的大笑的自杀的热闹得如同疯人院一样了。这样的乌合之众,何足挂齿?他们对于他的政权能有什么威胁?

  外交大臣送来了厄国驻X外交机构的密报,他们也证实,本年度戈尔登文学奖将由阿兰获得。与此同时,以《激烈报》为首,歌颂阿兰的舆论突然高涨起来,显然,这一派也与首相差不多同时获得了有关阿兰获奖事的最新情报。《激烈报》不怕再次被处罚,又发表了一次阿兰将要得奖的最新消息。

  反间谍局报称,X国大使为X国雕塑家访厄,举行酒会招待厄国文化界人士,阿兰与他的情妇莉莎与密友华拉西出席了招待会。在酒会致同中,X国大使表示对厄国的文学成就充满敬意,X国大使断言厄国有世界上最优秀的作家诗人,他们理应获得著名的戈尔登奖。反间谍局报称,当大使说这个话的时候两眼始终盯着阿兰。当时全场掌声雷动,华拉西带头欢呼阿兰万岁。

  首相稳坐钓鱼船。一想到自己的特里尼迪三合一对策他就笑得合不拢嘴。秘书已经回话,阿兰经过了一些忸怩作态接受了首相邀请准备出席本周周末对他的宴请。首相轻蔑地一笑。但是事务局长提出,对于这一帮疯疯癫癫闹闹哄哄的作家切不可过于迁就。以首相之尊宴请一个无名小卒,宴请一名到底得的上得不上戈尔登奖还不一定的歪诗人,宴请一个忠诚系数不足百分之四十,而且天天扬言爆炸的思想危险分子,传出去反倒显得我们内阁轻举妄动,因此敬请首相三思。免得一帮神经质文人给鼻子上脸,得寸进尺,得到错误的资讯,益发不清楚,膨胀乃至爆炸大闹起来。

  首相胸有成竹。到了周末晚上约定时间七点,首相让女秘书先代表他出席宴会,自称他要晚一个小时到达。秘书更是感佩有加,深知政治之奥妙无穷。想不到阿兰也留了一手,到了晚七点,他自己未来,而是由与快乐享福党关系不错的华拉西勋爵先到一步,而他与莉莎在家等华拉西的电话。打着深紫色领结,身穿燕尾服的华拉西听首相秘书说了首相临时有要事到大公府去了之后,便知究里,立即用超小型大哥大给莉莎挂电话,让他们耐心守候,稍安勿躁。他自己与女秘书面对面地喝白葡萄酒,不停地说笑调情,甚为得趣。他自称:“我本来是一个小人物,现在有了阿兰这样的大人物,我也就重要起来了。”秘书咯咯地笑,笑声行板如歌。

  一小时十二分钟后首相来电话呼叫,说是十分钟后将会到达餐馆。于是华拉西立即向阿兰呼叫。十二分钟后,阿兰、莉莎到达,谁知首相本人仍然未到,到达的是首相事务局第六局长助理、助理的秘书与两位保镖。阿兰一怔,但已身不由己,在首相秘书的热情欢迎与局长助理的礼貌接待下,进入特等包间接受全面服务。

  阿兰皱起眉头,莉莎倒谈笑自若,听了事务局局长助理的一两句笑话竟然咯咯咯地贱笑起来。而另一边,华拉西也正与首相女秘书说笑得温暖如春。

  阿兰心想,一个真正的精英男人,只有完全摆脱开女人以后才能说到做到地达成绝对不媚俗的理想。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俗,还不是因为有女人的关系,一面拥着女人睡觉,一面标榜不媚俗,实在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他的嘴愈噘愈歪,呼吸愈来愈粗重,说话间他就要拂袖而去,只是考虑到莉莎的好处还在左右为难。一个女人侍候了自己半辈子,全面的服务,无微不至的服务呀!十五年了他不肯与人家结婚。最后人家发了火发了狠与一个退伍军人订了婚……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怀抱里。她决定回来的时候他还戴着“肝癌扩散”的帽子呀。这是多么感人的爱情,这是诗的伟大胜利呀!

  这时,首相姗姗而来,与阿诗人热烈握手,长达数分钟。然后双方都撇了撇嘴,都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都确认是自己取得了胜利。

  他们的晚宴在豪华包房进行,服务小姐是一位栗色皮肤意大利玲珑美人,文静雅致,除了微笑不言不语,气质高贵,脱俗如漆黑郁金香。头盘分别要了鲜牡蛎、鹅肝、蜗牛、生菜蟹黄沙拉、大马哈与金枪生鱼片,配香槟与汉尼根黑啤。莉莎还加要了一客乡下浓汤。主盘他们分别要了龙虾、阿拉斯加王蟹、带血的牛排、小牛肉、天使头发和芦笋烧什锦海鲜。上了红白葡萄酒,十分讲究。后面的甜品琳琅满目,如花似锦,令人沉醉,令人叹为观止令人叹息。原来世上还有这等美味。如不坚持爆炸达二十余年,你可上哪里找这样的天赐美食去?

  最后,阿兰要了爱尔兰咖啡兑酒,莉莎要了卡普琴诺,华拉西要了意大利小杯咖啡,首相那边的三个人则要了红茶加柠檬。首相问道:“阿兰先生对于今天的晚餐满意吗?”

  对于这种具有某种施恩暗示的问话,阿兰老大不快,他悻悻地说:“满肚子的杂七杂八,满脑子的空空洞洞。我想自杀。”

  于是首相带头鼓掌,赞叹诗人出口成章,妙语如珠,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全体随之鼓掌。

  午夜,阿兰与莉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莉莎问阿兰对于首相的印象,阿兰回答说:“一头蠢猪!”

  秘书与局长助理把首相送到了官邸,秘书问首相对于阿兰的印象,首相叹了一口气说:“唉,我这一晚上好比是在耍一只猴子!”

  助理说:“大人治国平天下还不就是耍猴子!”

   

十四

  参加首相宴请诗人的晚宴的人数只有六人,事先阿兰一方并与首相一方讲好条件,此事不得透露给传媒,双方均不得在任何场合提起。除了气质良好的服务小姐,另有首相带来的五名保镖,助理带来的两名保镖,此外,谁也没有看见他们。除了吃东西与交谈,他们是什么也没有干。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家纯粹商业性报纸——《赛马与选美报》头版头条刊登了诗人与首相亲密握手的大幅照片。立即各家晚报纷纷转载,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阿兰大怒,命华拉西前往质问。首相说他也不明不白,问题不在于他们的君子协定,问题是那个晚上究竟谁进室来给他们照了相呢?怎么他们六个人会毫无察觉呢?如果这样的场合可以被偷偷拍照,那么今后的军国大计还有什么能够保密呢?

  阿兰盛怒之下打了莉莎一个耳光,接受首相的宴请当然并非诗人的初衷,而是莉莎做的主。莉莎毫不含糊,一头把阿兰撞倒在地,阿兰几经权衡,才没有当即爆炸,而是忍了下来。

  首相府发言人在记者吹风会上回答了记者提出的有关政府与诗人阿兰的关系问题。发言人强调,首相与所有的知识精英都保持着良好关系,本届政府受到了各界人士,也包括诗人、作家、科学家、学者、宗教家、思想家、批评家、艺术家、道德家、候补旗手与各种当今生猛圣哲游水精华们的衷心爱戴。首相与爆炸派诗人的亲密关系,正是本届政府文化政策全面成功的一个标志。同时,发言人老练而颇有风度地指出,首相与诗人的握手正与首相与兵士、与病人、与特里尼迪大楼倒塌灾民、与外国元首、与艾滋病人、与内阁同僚、与反对党议员、与勇斗歹徒身受重伤的警员握手一样,这个握手的所指,并没有包含什么戏剧性的能指。

  作为诗人的经纪人兼发言人,华拉西也召开了记者招待会,招待会请柬发了二百张,只来了十几个人,因为请柬上说明,参加招待会的记者要交费,所得费用将建立阿兰爆炸文学基金。

  华拉西在回答不怀好意的记者的提问时胸有成竹,得心应手。他强调说,阿兰仍然坚持对于一切现有体制不认同不合作不效力的既定方针,世界各国经验证明,只有坚持这样的方针,作家才能显示出自己的身价。首相宴请诗人是诗对于庸俗、缪斯对于权势、天才对于凡夫俗子的伟大胜利,一句话,由于阿兰的诗的天才和原则性立场,诗歌战胜了俗世,缪斯战胜了权力,形而上战胜了形而下,未来战胜了陈腐的教条,天才战胜了廉价的处世A

B C。

  一个记者刁恶地问道:“请问诗人在宴会上是怎么样搞爆炸的?”

  勋爵说:“爆炸是一个形而上的观念,诗人的爆炸是精神上的爆炸,是灵魂里的起义,是终端的核裂变,是只对上帝负责的誓言和祷告,简言之,诗人的爆炸就是诗人一个人与上帝的对话或对抗。这根本不是俗人所能够望其项背的。”

  记者问:“应该如何理解一个声称反体制的诗人成为内阁首相的座上客呢?”

  华拉西回答:“诗人的最终目标是拯救人类,诗人为了人类可以背负各种各样的十字架。诗人虽然不承认任何体制,但是不等于诗人不承认现实,例如诗人驾车上了高速公路显然他必须熟悉和服从交通法规。天才是不受世俗的限制的,他不受内阁的限制也不受反对党的限制,不受舆论也不受陈腐的教条的限制,诗人只听命于自己的心,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得大自由,得大自在;再吃一百顿法式大菜也毫无变化。”

  几名记者鼓掌。几名记者哗然,嘘嘘地吹起了口哨。

  报纸对于这次宴请的报道千奇百怪。戈斯勒著文指出:“出卖与投降,阿兰暴露了自己待价而沽,邀宠求官的真面目。”这是一种说法。“挟戈尔登奖的先声,夺首相的威风,诗人阿兰大长了爆炸诗人的志气。”“高超的手腕,富有政治风度的晚餐。”也是一种说法。此外还有“诗的进军,文学的战役。”“分久必合,对话与和解是当今世界的不可抗拒的潮流。”“谁能相信呢?首相与诗人握手言欢。”“荒谬的最合理,合理的最荒谬。”“别了诗人,别了诗的铮铮铁骨!”“光荣啊,从不妥协的诗!”……等等。

  众说虽然纷纭,阿兰发现,这顿饭吃得还是得不偿失,总体舆论对此事反映不佳。

  阿兰在周末到他常去的唐·吉诃德酒吧呆坐。奇怪的是,素常的一批老友见了他赶紧背过脸去,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他。他抓住一位消防队员问人家为什么不理老相识。消防队员说:“对您太热呼了,也许会被认为是要向您借钱……”而一些他素不相识的戴着耳环的男青年与拉开了裤链的女青年,却缠着他要他签名,还向他提一些古怪的问题:“您写诗的时候嚼生蒜吗?”“做爱以后,你需要多长时间的恢复才能进入写诗状态?”“在我国与外国,您最痛恨的诗人是谁?”“您是否认为有人正在等待您的猝死?”

  “太卑鄙了!”诗人悲哀地摇一摇头。

   

十五

  最最乱了阵脚的是双激党,一起初,他们认定快乐党政府是对于阿兰采取冷落乃至封杀态度的。因此,他们准备利用阿兰获奖事件向快乐党展开强大政治攻势。谁知事情一开始就全乱了套。首先,阿兰对于该党影子大臣的拜访态度冷淡,完全没有认同该党之意。其次,属于迪克派的应该说是双激党的外围的几家报刊对阿兰展开了猛烈攻击,使阿兰与该党的关系大大恶化。接着《明星世界》竟放肆地攻击起迪克来,把阿兰与迪克放到了截然对立的地位。作为双激党的领导人,他们当然只能维护迪克,而不可能为讨好阿兰去伤害德高望重的本党招牌迪克同志。最后出现了首相宴请阿兰的事件,作为反对党,双激党就只有坚决打击阿兰一条路可以选择了。而根据前一段事态的发展,把阿兰搞臭显然比把他高高树立起来顺理成章得多,合乎民意得多,尤其是这样做才更符合厄国广大知识界的心愿——这个道理很明显,忽然给一个什么什么阿兰发二百五十万美元,这把整个厄国的知识分子置于何地?这就等于从心高眼大的厄国知识界人士每个人的口袋中掏出二百五十万啊!真是创巨痛深呀!双激党的知识分子党员比例比快乐党高得多,他们更有在知识分子中开展工作的经验。他们深深体察厄国知识分子的心态,不怕没有,就怕摆不平,不怕饥饿,就怕吃不均。幸福不在于自己得到什么,而在于不让旁人得到什么。人们是宁可永世一个也别得大奖,也不会同意让某一个他们并不服气的人把便宜得了去的。

  于是双激党执行局决定紧急转弯,利用一切舆论展开对于阿兰与爆炸文学理论的抨击。

  《激烈报》披露了一条消息,说是厄国教育部会同艺术院正在研究赠送给诗人阿兰一所房屋。迄今为止,阿兰一直住的是阁楼亭子间,这与一代爆炸诗人宗师的称号是不太匹配了。国营享福房地产公司对此事十分积极,表示如果是为诗人提供礼物,他们愿意以五折的最优惠价格玉成此事云云。

  阿兰读之大喜,上次吃了一次首相请的饭,被传媒研究讨论奚落一番,一直使他十分憋气。这次机会来了,他立即命莉莎代他发表一个声明:诗人本着自己一贯做人的原则,将拒绝接受官方的一切馈赠,阿兰将高傲地拒绝传闻将向他赠送的房屋云云。

  此消息一出,阿兰威信猛涨,到处是赞扬阿兰高风亮节的文字。

  《激烈报》上立即以头版通栏地位发表了署名麦斯(群众)的文章,说是近日已经爆炸不起来的诗人阿兰再一次表演了自己的清高与伟大,因为他拒绝了一套房子。而在房价如此昂贵的厄根厄里大公国拒绝一套房子是只有天父、如来佛、真主的使者与圣方济各才能做得到。让我们向表演了超凡入圣的品质的阿诗人致敬吧。他拒绝房子是因为这所房子本来就不存在。谁说过要给他房子呢?没有馈赠,你又拒绝个什么劲呢?如果他的拒绝能够成立,那么我可以声明,我将拒绝美国总统送给我的一百万亿美元。我们是不是比阿兰更伟大些?因为阿诗人表现了忠诚与认同,友好与殷勤,灵活与机会主义,因为他屁颠屁颠地去吃首相大人赏赐的虾尾巴,吃完了感觉良好,丝毫不必去找他已经翻脸不认的老朋友皮龙博士去开治疗消化不良的药片——自从他获悉他将可能获得戈尔登大奖以后,他就与多年来为他免费诊断的老友,德国巴伐利亚州医科大学内科学博士皮龙断绝了友谊关系。很可能是首相已经给了他暗示,只要他向内阁摇尾乞怜悔过自新,他就能得到享受免费高级医疗服务的特权。从这些事态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些什么启示呢?他是一个伪善者,是一个假绅士,是一个要多清高就多清高,要多随和就多随和,要爆炸就能爆炸,要卖乖就能卖乖,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圣徒,一个毫无原则毫无立场只知道精细地计算自己的私利的会呼吸的486多功能变色大内存电子计算机!

  阿兰读了此文大呼“气杀我也”,昏倒过去了。人虽然倒地,嘴里却念念有词:

  

  嫉妒的黑箭雨点一样席卷,

  丑恶的传染陡然上呕下窜,

  行刑的快感诱惑诗人的二尖,

  爆炸的子弹是我永远的透穿!

  阿兰一缕诗魂渐渐回体,他哭道:“大奖还没有得上呢,何必那么恨我!”

  华拉西赶紧把他的昏迷之作输入电脑,然后分析说:“这篇中伤你的文章,从风格上看,是棒客斯的密友戈里东之作,应是棒客斯躲在幕后由戈里东出面冲杀。棒客斯为什么联手戈里东这样干,很简单,将要得大奖的是你不是他。我们觉得棒客斯乳臭未干,路还没有走稳,可他自己并不这样想,他认为他是天下第一,谁都不在话下,少年气盛,一口吃天。他们能不嫉妒你吗?你不是看过好莱坞大红大紫的影片《贴身保镖》吗?影片中的姐姐要谋杀妹妹,不就是因为妹妹‘拥有一切’而姐姐‘一无所有’吗?心理研究家称,在厄国,人们的嫉妒心比之于中国,起码要强烈二十倍。几百年来那么多诗人作家没有获得过这项人们垂涎三尺的大奖,现在,你就要得了,连已故的作家诗人九泉下也不能瞑目!请问哪个作家不是自命不凡,老子天下第一?哪个鼠辈小厮不想找机会插一腿捞一把?一个蚊子,能有什么前途?如今它能把一头老虎叮一口,他能不自鸣得意吗?他们没有联合起来雇一个杀手来结果了你,就算是便宜你了呢!”

  阿兰哭道:“我不要大奖了,我不要了!”

  华拉西分析道:“有没有人嫉妒,是一个人——男人或女人是否成功的基本标志。嫉妒不嫉妒别人,是一个人——男人和女人是否劣败者的主要标志。您活了好几十年了,直到如今才受到了那么多人的嫉恨。你终于成为了被嫉妒的对象了,连我也跟着光荣呀!祝贺你,我亲爱的朋友!羡慕你,我亲爱的朋友!莉莎美人儿,你说,你是爱受人嫉妒的成功者呢,还是爱嫉妒旁人的劣败者呢?”

  莉莎搂着阿兰流泪:“我爱的是阿兰,是阿兰整个的灵魂和身体,至于他成功还是不成功,我都一样的爱。”

  于是阿兰与莉莎抱头痛哭。

  阿兰叹道:“真是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区区得奖故,二者岂能抛!”

  又叹道:“若为生命故,大奖全可抛。若为爱情故,大奖如鸿毛!若为艺术故,大奖顶个鸟!”

  继叹道:“公众如狲猴,传媒似跳蚤,天地一诗人,力挽狂澜倒!”

  莉莎一把把阿兰推开,撒娇地说:“诗人旁边还有我呢!”

6

   

十六

  厄国教育部发言人在回答记者提问的时候郑重声明,所谓教育部与国家艺术院联合赠送诗人阿兰一套房屋之说,纯系子虚乌有,他们对于双激党机关报公然造谣深感遗憾并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双激党发言人立即回敬说:“本党机关报刊载的关于赠送诗人阿兰房屋一事报道,完全属实。现在,只是由于执政党的拉拢受到了诗人的假惺惺的拒绝,他们才出尔反尔,矢口否认。我们建议与快乐享福党联合举行听证会,当场面对面地对证。我们时刻准备着,你们敢吗?”

  《快乐报》刊登该党发言人一项启事,说是身为执政党,他们关心的是国计民生的大事,他们不会接受诸如给阿兰赠房之类的无中生有的谣传的挑战,把公众的注意力转移到这种一文不值的、无聊的社会新闻上来。发言人反唇相讥,只有双激党,他们完全没有能力面对厄根厄里的社会发展诸问题,才会纠缠这些姑嫂勃谿的屁事。

  依例,每星期五下午十五点三十分至十六点十五分,举行议会例会,首相必定出席并当场回答议员对于内阁工作的质询。这次例会上,双激党议会党团正式向内阁提出:从冷淡、封杀,到拉拢、腐蚀,从不学无术一窍不通到盲目吹捧跟着起哄,阿兰事件充分说明了快乐享福党内阁是多么愚昧无知没有章法,说明政府的文化政策已经土崩瓦解,威信扫地,首相对待知识文化界的态度完全是机会主义实用主义跟着感觉走充满了随机性随意性唯意志论前言不搭后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忽冷忽热忽左忽右缺乏政治家的稳定性一贯性对国民全不负责是可忍孰不可忍,教育大臣应该引咎辞职,内阁首相应该作出深刻的检讨。

  教育大臣的回答不足十秒钟。他说:“请双激党议员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因为这些话正好用来责备贵党自己。”

  执政党议员掌声雷动,齐声喝彩,气氛如在剧场观赏帕瓦罗蒂演出的意大利古典歌剧。

  反对党议员则敲桌子吹口哨跺脚大骂:“狡猾!无耻!骗子!”

  一位快乐党元老议员指着骂教育大臣的双激党议员说:“出口谩骂的议员不是议员,是驴子,是猪,是去了势的老克郎!”

  骂架的双激党员立即表现激烈起来,他一步蹿过去,照着快乐党资深议员当胸就是一拳。想不到资深议员人老心不老,人老气势不减,立个门户,拨云见日,一,麒麟送子,二,毒蛇吐芯,三,倒先给了双激党徒一个迎面开花。立即全场大乱,全体议员大打出手,一片混战。好不容易才由维持议会秩序的警察把两党议员分开,脱离接触。

  这次议会的恶斗引起了厄国新闻界评论界人文科学界思想界的普遍好评,他们说,这说明厄国已经牢牢实实地走在了议会民主的初级阶段上。世界各国的经验说明,起码要这样打斗二十年,一个国家的政治现代化才有了保障,试看那些极权主义国家,他们的议会那才叫秩序井然,有条不紊。然而民主呢?他们的民主在哪里?要民主就得暂时牺牲秩序,要秩序就得长期牺牲民主,要民主就一定伴随着闹剧,伴随着政治的粗鄙化与政治家的武功化。只想要政治上的理想化高雅化民主化而拒绝粗鄙闹剧与功夫,就只能放弃民主的空谈与高调。事情只能是这样,难道能够不是这样吗?

  一位拳师在各报大登广告,他准备组织议员专门训练班,免费教授议员防身反击拳术,以为祖国的进一步民主化作出贡献。

   

十七

  《激烈报》以议会质询为基础,整理了一篇大文章,结合阿兰事件全面批评了快乐党的文化政策。

  其他民间商业小报则是既骂双激党,更骂政府,有一家报纸还要求追究政府关于处理诗人阿兰可能获奖事件失当的责任。同时,各报迸而更大骂阿兰,也骂棒客斯为其代表的反对阿兰的文学界人士。

  而在《明星世界》带头后,各报开始出现了骂迪克的文章。再接着,各报刊互骂。然后又是《激烈报》带头,向戈尔登桨展开了猛烈的抨击,公布了戈尔登奖有史以来,有眼无珠,明珠暗投,种族偏见,宗教偏见,褒贬失当的无数事例,更公布了该学院院士的一大批性丑闻。《激烈报》此文的题目就很精彩,它题为:“呸,戈尔登,滚你妈的屁!”

  读者一片喝彩,认为是大大地长了厄国国人的志气,大灭了帝国主义新老殖民主义霸权主义的威风。双激党在知识界连连得分,不可一世。

  《快乐报》处变不惊。它首先用四十二版的篇幅公布了特里尼迪大楼倒塌事件的调查结论。调查证实,大楼倒塌主要是建筑材料的技术质量完全不合格。而建筑材料主要是热情建筑材料股份有限公司提供的,调查组专家在该公司所属的十三个分厂进行了产品强度考核,考核证明,该公司的产品的劣品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九,劣质系数高达八十四个百分点,这是骇人听闻的数字。为此,检察院已经对于工程负责人,特里尼迪甲方代表奥林提起公诉,同时,热情公司的总经理与总工程师也已经被传讯。需要说明的是,奥林是双激党正式党员,而热情公司的股票的百分之三十六是掌握在双激党手中的,就是说,对于前后死伤数百人的严重事件,快乐党是无辜的,而双激党难辞其咎。

  《快乐报》的文化版,刊登了一条消息,标题是:“众口铄金诗人失色,偶像蒙尘少女投环。”继因阿兰事件已经自杀两位女性后,昨日又有一名少女因而自尽。说是一位职业女校学生,素日喜爱爆炸派诗歌,她于读到麦斯的攻击阿兰的文章后,留下一份遗书,声称:“摧毁我的偶像就是摧毁我的心,污辱我的诗人,就是强暴我的身,再见了丑恶的人间,再见吧,信口雌黄的报纸,再见吧,恶言伤人居心叵测的麦斯——群众……让我的死宣布这个丑恶的世界的末日吧。”

  周末,特里尼迪事件受害者家属游行,向双激党索赔。一批学生家长与教师及大量男女学生游行,为三名因阿兰事件而丧生的女性致哀,并谴责麦斯是杀人犯,刽子手,另一批女生与家长及老师还有社会名流游行,指出真正的杀人者是诗人阿兰。他们在市中心广场点燃了象征阿兰其人的稻草人,并焚烧了一批爆炸派诗歌小册子,通过了一项要求政府禁止再发行阿兰诗作的决议,而后游行胜利结束。

  内阁新闻公报上公布说,自打阿兰可能获奖消息传来后,厄国共举行游行十八起,五万八千人次,暴力事件七起,二百九十九人次,自杀事件七起,未遂四人次,身亡三人次,抗议集会十七起,一千二百六十六人次。新闻分析家认为,戈尔登奖正式公布后,暴力事件可能升级,各地公安内务部门应该有所准备,公报井希望,各界人士能够以大局为重,保持理性和冷静慎勿做出危害社会,滋扰群体的事情来。

  国家艺术院终身院长永久里夫人发起一项知识界的签名,声明他们这些富有尊严的厄国精英将永远拒绝戈尔登奖,他们指出,只是由于一些厄国无知小儿蹲下来并且吓成一团缩成一团仰面腆脸才把戈尔登奖闹得那样高高在上光芒万丈。而一旦他们改变视角,就恢复了厄根厄里的尊严,文学艺术的尊严,作家诗人的尊严,而视任何一个奖如无物。他们呼吁阿兰的崇拜者与反对者以及阿兰本人保持理性与镇静,切不可对戈奖垂涎三尺。参加签名的知名人士达二百余人。

  身为国家艺术院名誉院长的迪克没有签名。

7

   

十八

  在围绕着阿兰得奖事件各种斗争进入自热化阶段以后,莉莎安排了一次由美国老板主持的国际白血病人疗养院开幕仪式。由牡蛎石油公司出资,为弘扬人道主义精神和表达美国人对于厄根厄里人与全世界的友好情感,特在厄国首都滨海区修建了一个国际白血病患者疗养院,十分豪华考究。第一期从世界各个角落请来了六十名病人,从厄国本国找来了四十名白血病人,全部免费供养治疗。开幕式那天,以牡蛎石油公司驻厄分部总监名义邀请诗人阿兰充当开幕式佳宾,并在仪式上由阿兰代表疗养院给大家发放疗养证、就餐证、就诊证三证。最后还要请阿兰给病人朗诵他的新作。

  阿兰觉得十分无聊,他说:“亲爱的,你要求我做得太多了。自从华拉西吾友传来了将要给我一个什么鸟奖之后,你们简直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多少年来,我看不起金钱、权势、名誉、地位、家庭、社会,我活在世界上只听从诗神缪斯的驱遣,只承认诗歌艺术的权威,只献身给全人类的文化精神!我甘于寂寞,我特立独行,我放弃俗世,我拒绝享受,我不希图承认,我不在乎饥寒,我与俗人们并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层面里。我的诗是无价的,我的诗的体验是无价的,千金难买,万金难求!再了不起的奖总有个数字,总是可以用完,不久就会用光的。而我的诗如厄根厄里江水,奔腾澎湃,波涛汹涌,无尽无休,世世代代光照人间!庸俗的人读了我的诗会感奋起来,懦弱的人读了我的诗会勇敢起来,低下的人读了我的诗会高尚起来。与我的诗相比,那二百多万美元,我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瞧不起!!”阿兰大喊大叫起来,义形于色,悲愤欲绝。

  莉莎暂时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他,再搂着他,恨不得把他溶化到自己的胸怀中。

  阿兰抽噎得像一个孩子,他边哭边诉:“而自从你们主宰了我的生活,我一下子成了公众注目的中心。我每天被人议论,每天被人数落,我像一个动物园的红屁股猴子,你也来看,我也来瞧,他扔石子,你扔易拉罐,这个啐口痰,那个做个鬼脸……这是什么样的无聊的公众呀!一群人远远不如一群猴子可爱!尤其是,由于你们的软磨硬泡,硬是把我拉着去什么首相的宴会。首相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无意从政,而他老人家也写不出半句诗!我们有什么必要去赴宴?”

  阿兰继续说,他的诗不是造血药片,不是脊髓汁液,他同情白血症患者,然而他没有时间去管什么白血症。他对于这种假惺惺的上层人士的慈善活动从来不相信不感兴趣不以为然,美国的大石油公司,喝够了世界劳动人民的血,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厄根厄里人民的血,拿出一点残渣剩饭,分给几个病人做做样子,他才不去跟着摇旗呐喊呢!

  “太降低我的身份了!太降低我的身份了!”阿兰痛不欲生地嘶喊着。

  莉莎把阿兰推开,表演芭蕾舞般地原地转了十几个圈。她说:“我的诗人,我的天才,我的宝贝,我的婴儿!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代价!我本来可以嫁给一个大臣!我本来可以嫁给一个董事长!我本来可以嫁给一个美国山姆大叔!也许我可以嫁给大公本人!然而我始终等着你!像等待一株死树发芽一样地等待你!像等待一只公鸡下蛋一样地等待你!像等待一个婴儿长成一个能够娶我的男子汉一样地等待你!终于有了今天!终于有了希望!你写诗也许行,别的方面你纯粹是白痴!我为你张罗这次活动容易吗?为什么美国公司请你而没有请棒客斯?这不是说明世界上最强大最有威力的国家是支持你得奖的么?而不论什么国际活动,没有美国人的支持,没有美国人的背景,能够搞得成么?连这样的现代国际政治的起码常识都没有,你算什么诗人呀!你是一头中世纪的驴!你哪里知道现在的上流社会的精英们是怎么行事的!你不重视,我重视,你不在乎,我在乎。胜利了成功了才能爆炸!胜利了成功了一切细节都是佳话,胜利了成功了连你的肝癌也都好了;失败了完蛋了一切过程都是丑闻!我的可怜的小癞狗!你还不明白吗?”

  她大号一声,一头栽到了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脸色铁青,一头冷汗。

  阿兰见状大惊,再也不敢哭诉了。是的,与莉莎的情绪相比,他的情绪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爱情的力量如同炸弹,

  你炸碎我的头颅,我炸

  烈你的睾丸,克如阿施(Crash!)

  拉稀不是泻肚,是——

  爆炸,我亲爱的!亲爱……(渐弱)

  莉莎渐渐苏醒,醒过来便给阿兰的新作《爱情就是炸弹》谱了曲,她以超女低音唱起来,十分动人,阿兰也嘶哑地陪着她哼唱着,如同年轻了三十岁。

  莉莎偷偷去酒吧演唱这首歌,大获成功。她激动于终于圆掉了二十年前的歌星梦。阿兰严禁她去歌厅唱歌以免庸俗。莉莎强调她的演唱是不收报酬的,因而不俗,极高尚优雅纯洁浪漫。阿兰说酒吧就俗。莉莎问:“那你为什么那样喜欢去酒吧!”莉莎并举例说,爱因斯坦与海明威,伯纳萧与福克纳,艾略特与海因里希·伯尔,都是酒吧的常客。阿兰为之语塞。

  想到最俗的酒吧与最高级的大知识分子联结在一起,阿兰黯然神伤。

   

十九

  ……白血病患者疗养院的开幕式非常隆重,首相府事务局局长与双激党影子内阁国民保健大臣都参加了典礼。各大跨国公司、外国资本公司、各大银行、各保险公司、各对外贸易公司的代表云集首都滨海区,每人胸前佩戴着一朵用鲜花和缓带制作的佳宾身份花。全部病人也都换上了疗养院免费提供的浅色西装,佩戴着紫色蝴蝶领结,又有二百名少女组织的体操队前来助兴,她们身穿比基尼服,发佩彩带,手腕上按厄根厄里古俗挂有多个手镯,肤色白里透红,红里透黑,以白为主;琳琳琅琅,叮叮当当,如一片风铃,如一锅豆腐脑,煞是好听好看。

  开幕式前,少女们首先表演抛物操,她们将彩色皮球与金属叉纷纷洒洒地抛向天空,再有条不紊地接到手里,丰满袅娜,灵活茁壮,青春灿烂,如海如霞,如花似锦,全场喝彩。接着表演藤圈、彩带、徒手、叠罗汉、技巧……吹奏乐队指挥举起戴着雪白的手套的双手,开始奏乐,然后是鸣礼炮,放气球,放白鸽……一片欢呼。

  原来人间是这样美丽,原来还是活着好,阿兰叹息。看来没有讲实惠的女人也还是不行的。没有莉莎哪里有他今天的美好体验?莉莎,我亲爱的。

  阿兰坐在主席台最突出的位置,左面是首相事务局局长,右面是双激党影子大臣。这个位置,这些场面,使阿兰晕晕乎乎,真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少女、鲜花、彩绸、白鸽、气球、贵宾身份、高人一等的位置,使阿兰的每一个细胞都那么熨帖、满足、舒展,自在……正如刚刚与世界第一美人做罢了爱,不是做爱,胜似做爱,幸福的那么实在,又那么轻飘,如一片洁白的羽毛。

  “美死我了!”他呻吟道。

  但是不,不,他的长久以来的爆炸性的诗魂在挣扎,在且战且退,且退且战。魔鬼呀,这些都是魔鬼的诱惑呀。

  就让我接受一次魔鬼的诱惑吧,就让我实实在在地幸福一次吧,哪怕这样幸福完了立即堕入地狱!等我活完了,又上哪里去寻找我呢?

  也许,本来是可能接受一套免费赠送的高等房子的,就让那些嫉妒者骂去好了,接受了高不可攀的戈尔登奖,不照样有人骂吗?

  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与魔鬼共舞一次?我为什么不能生活不能快乐不能当一回俗人?谁他妈的规定了我只能做圣徒做傻冒作教主做自虐狂自恋狂自大狂傲诗痴诗昏诗癫秃和尚脏牧师,Fuck,fuck,fuck哟!

  ……仪式上是各种阴阳怪气拉长了声音的讲话,而且,全部用美式英语,让人觉得是一大堆淡红色的吃牛肉舔下体的舌头在口腔里翻滚作怪。过去这些都是令他愤恨得咬牙切齿的,现在,他照旧讨厌,但又觉得情有可原,这么多人来了,这么大的规模,这么隆重的仪式,花了这么多钱,不让各方面的人讲几句话又怎么让人知道来了些什么政客要人,大商富贾,独角怪兽,无头蚊龙呢?不讲美式英语又怎么能显示出水准与热乎劲来呢?人活一辈子,不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乐,自己给自己找事吗?

  到了阿兰与几位要人给病人发证件的时刻了,阿兰感到自己上了当。原来,莉莎告诉他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他们发什么就餐证就诊证的,怎么现在又加上了局长大臣之类的浊物?与这一类浊物并驾齐驱,他本来应该视如奇耻大辱的……为什么眼下他却是美滋滋的呢?FUCK呀!

  到了他朗诵诗的时候了,这个节目总算是只属于他一个人了,那些俗胚污秽,让他们见识见识厄根厄里语的艺术吧!

  

  每一粒白血球放射一颗达姆弹,

  黑玫瑰爆炸绽开朵朵红艳艳,

  让我的血就这样流干吧,毒……

  毒,我的骄傲就是我的癌变!

  莉莎在台下第一排就座,听了他的诗大惊失色,只以为他发昏胡诌闯了祸。台上本国贵宾们也面面相觑,莫知所措,如坐针毡。谁想到台下欢呼雀跃,喊声震天,全呆了。

  事后,莉莎才弄明白,敢情本国休养员里有百分之七十是没有白血病的,他们是通过特殊关系混入这个高级疗养院开洋荤的。另外,一百个病人中的六十位来自国外,他们根本不懂厄根厄里语,他们的鼓掌首先是为了礼貌,更是为了对于美国公司的谢意,当然,阿兰的激动,煞有介事与厄根厄里语的古怪发音,也使他们颇感满足。

8

   

二十

  内阁首相突然收到驻X国大使密报,说是经过大使的严正交涉,戈尔登学院院长已经正式向厄使馆传递口信:所谓给阿兰大奖一事纯系猜测不实之词,学院迄今并无此意云云。

  首相松了一口气,便找了几个大臣商量。外交大臣强调说,此事是厄国外交工作的一个重大胜利,一次找麻烦的与别有用心的国际奖最后还是被我们打掉了。资讯与旅游大臣则报告了近日从厄国传媒看各方面对于阿兰获奖一事的反响。整个说来,是负面的反应多,正面的反响少,短短一些日子,阿兰的声名正在受到极大的损害,已经达到了声名狼藉的地步。这种形势对于内阁是十分有利的。因为尽管首相为了争取他给予了特殊的礼遇,但是整个说来,阿兰时时不忘记强调自己是反体制的,是与内阁不合作的;特别是最近就赠房一说他表示的态度,实在恶劣极了。事虽属谣传,阿兰的态度却十分真实——简直是狼崽子一样的野性呀!靠喂养是喂不熟的,永远是吃谁的食咬谁的脚!尤其形势对于我们有利的是,目前恰恰是双激党充当了攻击阿兰的急先锋,我们不会弄脏我们的手,坐享其成可也。

  教育大臣老谋深算地提出怀疑。也许戈尔登学院讲的是真话。压根人家就没有给阿兰发奖之意。也许是该学院慑于我们的压力,不敢再向阿兰骚情,但他们为了保全面子,只好说是压根无此事,不论是真无假无,反正从宣传策略上说,我们按戈尔登的说法强调纯系谣传更对我们有利。事情已经做了,我们何必与戈尔登争功呢?

  教育大臣素与外交大臣不睦,语带机关地敲打着。

  首相对几位大臣的话不置可否,只是严厉强调,关于厄国驻外使节打掉阿兰的得奖机会一节要严格保守秘密,要与国防机密同等从严掌握。

  首相借此机会沉痛郑重地告诉大家,日前大公殿下问起了一零七号事件,他一一向殿下做了禀报,殿下讲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使他深受教益。大公说:“根据这一段情况的发展看来,联系历史经验,厄根厄里国的公众承受能力实在是太差了。五年前,只因在国际大赛中赢了一次桥牌,全厄国连夜火炬游行,挤踏群众死伤三十余人。两年前,在国际比赛中翻了一辆摩托,全国发生了二十多起焚烧汽车摩托车,砸坏商店玻璃,割断电话线事件。两天后,摩托赛手回国,运动员在自己家中被枪杀。看来,我们——特别是敏感的知识界,经受不住灾难挫折,也经受不住褒奖和胜利。我们见过的世面太少了,我们的自尊心又太强了,而我们的心胸又太狭隘了,厄根厄里也太穷太弱了。上帝对于各国人众是不公平的呀。我们的方针只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光坏事而且好事,通通地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事最好。现在的厄国,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或儿童获得国际大奖,都会引起巨大的不平衡,诱发派别斗争政治斗争,有人烧死有人气死有人妒死有人疯死有人乐死,那不是一场大动荡大混乱吗?那不是制造事件制造麻烦制造不稳定的局势吗?厄国的政治家们要记住,不论哪一个政党执政,我们不要国际奖,不要!”

  资讯与旅游大臣哼哼唧唧地说:“几百年来我们这里享有世界声誉的人实在太少了,多有几个人获得大奖也许就好了。”

  首相厉声喝道:“如果我国也有好几名获得戈尔登大奖的人,那么,请想想,我们这里会不会发生分裂和内战?难道对于我们自己的情况我们就是这样心中无数吗?难道我刚刚传达的大公殿下的钧旨,还不能让我们觉悟过来吗?”

  资讯大臣赧然,俯首唯唯,众人端坐敛容,不敢怠慢。

  首相引申说:“我们的方针只能是拒绝戈尔登黄金奖。至少三十年内,让我们与戈尔登黄金绝缘吧。我还要补充,不但像阿兰这样的忠诚系数不及格的人不要得奖,就是忠诚状况看好的人也先不要得什么二百五十万吧。你认为他忠诚,还有人认为自己比他更忠诚呢,这不也是诱发次生的不平衡吗?少出事,先生们,我们的要点就是少出事!我并不是为了党派的私利,而是为了对历史对民族负责,才决定打掉阿兰的大奖的,今后三十年内,原则上这一类的奖统统打掉!”

  内阁成员齐声称是。

  教育大臣建议,加强对于永久里夫人的报道,显然,永夫人还是站得高看得远,她的观点是十分可贵的。再说,永久里夫人已经身患绝症,再不多说一点她的好话,只怕赶不上趟了。

  首相点点头。

  从此,《快乐报》也再不说阿兰的好话了,而是酸溜溜地含沙射影地骂起阿兰来。

  同时,《快乐报》连篇累牍地报道永久里夫人,称她为知识界的脊梁,厄根厄里的民族魂,当代活女西西弗斯与普罗米修斯,一代宗师,智慧的明灯等等。

  双激党得知了事态的最新演变,双激党也及时改变政策——要支持阿兰,揭露内阁。《激烈报》率先公布了政府指示厄国外交代表打掉戈尔登奖的消息。《激烈报》社论指出,为什么美丽的厄根厄里大公国至今没有人得到过誉满全球的戈尔登奖?就是因为执政党不顾民族的荣耀,不考虑文化的兴衰,不理会诗歌的追求,总是做那些为了党派的私利而自掘墙脚的蠢事。快乐党再一次使美丽的厄根厄里失去了历史机遇,使厄国的优秀的作家诗人人文学者蒙羞,使厄国文化蒙羞,令人何其痛心疾首!《激烈报》还为前一段时间报纸的频频攻击阿兰作了辩解。他们说,那种批评是建立在阿兰必获大奖的前提上的,愈是获得国际性的大荣誉,我们本国人愈是要求严格,这才证明我们心高志大,不满足于一地一事的成就,同时,不要说是二百五十万的奖金,就是二十五亿的奖金也不能使批评的声音息止,不能使艺术的争论罢休。我们不能媚俗,我们不能媚奖,我们更不能取悦于二百五十万,二百五十亿也不行!至于在得不得奖的问题上我们是无条件的爱国主义者,我们当然希望厄国作家而不是别的国籍人得奖,我们更不会做自害自己的蠢事。快乐享福党所作所为,太不像话了!

  消息一发表全国舆论大哗,到处是骂快乐党误国的声音。华拉西爵士一面安慰阿兰并嘱咐莉莎照看好阿兰免生不测,一面趁着舆论的势头组织了保卫诗人声誉俱乐部。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声援阿兰获奖,声讨快乐党倒行逆施的活动。

  快乐党事务局发言人声称,《激烈报》无中生有,造谣生事,制造混乱,危害社会,已经犯了诽谤罪、造谣罪、破坏国家利益罪等,严重地触犯了刑律,该党将建议检察院对其提出公诉,依法予以严惩不贷。

  《激烈报》针锋相对,刊载双激党发言人声明说,他们欢迎将问题提到法庭上辩论,届时他们将提出关于内阁指示外交代表破坏阿兰得奖,出卖祖国利益的铁证,正是内阁而不是别人,犯下了破坏国家利益罪。不到火候不揭锅,他们已做好准备到法庭去揭开快乐党的真面目。

  《快乐报》则声明,那样的证据双激党没有也不可能有,相反,是快乐党掌握了大量关于双激党造谣惑众、颠倒黑白、欺骗舆论、愚弄人民、破坏秩序、中伤诗人的证据,届时,这些证据的全盘托出,将致双激党于死地云云。

  原教旨主义拜火教福音派戈里东先生则再次以麦斯——群众名义出面,组织了一个“四批俱乐部”,棒客斯改变旧衷,首次在俱乐部亮相。棒诗人讲演说,他是一批内阁误国无能胡作非为贻笑大方,二批X国人与戈尔登学院心怀叵测制造混乱敌视厄根厄里,三批阿兰装腔作势欺世盗名媚俗求宠,四批双激党出尔反尔浑水摸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四样都批,四家都骂,全是虚伪,全是混蛋,全是白痴;屁屁屁,杀杀杀,斗斗斗,批批批,骂骂骂。一时彩声雷动,都认为棒客斯与戈里东斗争得最彻底,说出了大家心里的话。戈里东联手棒客斯抢时间出了一本叫做《四批檄文》的小册子,传诵一时,洛阳纸贵,创一个月内再版三次,每次印数翻一番的最佳畅销书纪录。

  《明星世界》发表一篇妙文:《把四批改成六批如何?》署名格斯勒的文章说,戈里东与棒客斯联手化名麦斯写的文章极好,那四样不成器的东西就是要批,就是要唾弃。但是棒客斯本身呢?他的嫉妒狡猾狭隘吵闹庸俗红眼疾患,他的拉拢小圈子小团体自吹自擂轰轰闹闹,以及戈里东的愚昧偏执大话吓人,难道就不应该批一批吗?把“四批”改成“五批”、“六批”岂不更好?

  《明星世界》的这一期刊物也是脍炙人口,发行三天后就又加印了二十万册。

  于是各报刊纷纷评论报道阿兰事件的最新消息,新闻综述,热点透析,未来预测,揭开内幕,摭拾花絮……你骂我,我骂他,他骂她,连迪克也在辱骂之列,沸沸扬扬,叽叽呱呱,直如雨后的池塘,满塘的青蛙求偶,一片乱叫。此事件使一大批销路不佳难以为继的报刊获得了新的刺激,找回了经营和编辑的感觉,炒来炒去,故弄玄虚,妙不可言,咋咋呼呼,恶性哄闹,奇佳效益。

  一大批濒临倒闭的报刊得以起死回生,收效比报道影视明星的婚变要好得多。报刊经营人衷心感谢阿兰事件的发生,赞颂上苍无绝人之路,只要肯伸手,大票小票滚滚走,红黄蓝白黑的无聊小报,一定能有滋有味地继续办下去。

  一批法律报刊也是后来居上,他们纷纷预测快乐激烈二党的法庭诉讼前景,怎么说的都有。各报专栏评论家并以此预测厄国政局,立即影响到金融证券,一时股市忽起忽落,因炒股蚀本而跳楼的远远多于因阿兰的诗而自尽的。

  几个月后,两党谁也没有诉诸法律。老百姓也就此健忘。反正报纸刊物已经蒙受其利。老百姓几个月也很有的关心,有的谈论,心无旁骛,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啰嗦。内务部统计,自阿兰事件成为公众关心热点以来,刑事犯罪率减少百分之三十一,民事纠纷诉诸法律者减少百分之四十四,总体说来,一零七事件的发生可以说是皆大欢喜。民意测验机构公布说,近月来执政党的支持率稳中有升,双激党的看好率也有进展,阿兰不要说了,就是棒客斯文人的知名度也大有提高推广。只有无党派人士与一些矜持的文人及报纸威信下降,他们没有抓住机遇,自食其果。

  乱乱哄哄之中,阿兰的收获实不算小,六家出版公司争相出版阿兰的诗集《爆炸》《炸爆》《爆爆爆》《炸炸炸》《爆炸爆》《炸爆炸》。内容大同小异,为此,又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版权官司。围绕版权著作权发行权问题,各报又足足地炒了一百多个回合。

   

二十一

  这一年十一月,X国戈尔登学院公布了戈尔登奖获奖人选。不是阿兰,不是厄根厄里国籍人士,不是厄根厄里盟国也不是友好国家。恰恰是厄国的世仇,历史上四次占领过厄国的P国戏剧家w得了二十五万美元——不是二百五十万——大奖。

  厄国公众是以对待国耻的心情来记住这一天的。特别是知识界,怒火中烧,口诛笔伐,重炮猛轰横扫,恨不得原子弹爆炸X国,将戈尔登学院夷为平地,干脆灭掉他们并重创P国才能出心中一口恶气。

  包括那些压根就对戈尔登黄金文学大奖采取严厉批判态度或对阿兰采取一笔抹杀态度者,那些签名要求不要给厄根厄里人授奖的知名人士也都愤怒起来。他们说:“戈尔登奖发给某个厄国人,是别有用心;不肯发给厄国人,则是对于厄国的歧视,也是别有用心!发给P国人,尤其是别有用心!他们是多么坏呀!他们居然把大奖给这个也给那个,就是不给我们的同胞,暴露了他们歧视敌视无视厄根厄里的狰狞面目。怎么样,我早就说过他们坏嘛。”

  同时人们嘲笑责骂P国,P国的w的作品有什么好?还不如厄国的阿兰阿猫阿狗呢。不就是仗着他们有钱吗?他们为了给本国争取戈尔登奖进行了多少活动!太可耻了。戈尔登也太势利眼了。

  在这种群情激奋的情况下,人们更感动于永久里夫人对于戈尔登奖的排斥态度,到处是一片对于永久里夫人的致敬和赞美。一片赞美声中,永久里夫人溘然仙逝。仙逝后内阁决定为她举行国葬,降半旗,出纪念邮票,极尽哀荣。

  永久里夫人去世尸骨未寒,一批新鲜学者转而批评起厄国作家来,他们认为前一段的激愤实际上是希腊的葡萄酸加中国式的阿Q,他们认为是厄国作家不争气,没有能真正起爆,写出富有最后意义的伟大作品,离国际标准不啻十万八千里,是他们,而不是X国与戈尔登学院老院士,更不是P国与w先生,才是厄根厄里国耻的根源。

  “快乐”与“激烈”两报为厄国人没有获奖事互相指责了几十回合,但读者兴趣已大大减弱。

  厄国人民是很通达的,既然没有得上奖,再发火埋怨也没有用,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对此自然全无兴趣。

  阿兰自杀三次,都被莉莎救起。华拉西无颜再在文场厮混,声明退出文坛,也自动取消他作为阿兰密友资格,放弃爵士身份,退回厄国自由撰稿人合作社,移民新西兰惠灵顿,隐姓埋名,开一家礼品小店,尔后不知所终。

  (许多年后厄国一位畅销书作者,写了一部“非虚构小说”,题名《一零七事件档案》,小说断言华拉西才是事件的主要英雄,他是天使或撒旦或山魈或厄根厄里大公祖先的化身,他导演了这场滑稽戏,以警训厄根厄里。小说引起了关于什么是非虚构小说与非虚构小说能否汲取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争论。此是后后后话,不但后现代而且后未来。)

  阿兰被救活后对莉莎恶言相加,认为自己上了莉莎与华拉西的当,一世英名竟毁在一个红发女人和一个酒徒手里。莉莎终于最后地无可挽回地离开了阿兰,另觅光明前途。分手前,莉莎希望有一次纪念性历史性温馨,被阿兰拒绝。于是莉莎哭了一整夜,她向阿兰讲了自己一生的情爱性爱史,抽抽搭搭,她说:

  “你是对的,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而你确实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平凡,一个不平凡,这就是我们的悲剧的所在。希望你不要怨天尤人。你好好想想,没有我们,你上哪里去寻找这几个月来的奇妙的感觉奇妙的体验?今年你没有得到大奖,完全是因为咱们厄根厄里太不争气,如果你是P人,你已经得奖三次了。你的获得大奖只是迟早的事。请记住,不论什么时候,我都祝福你。只要你最后得了大奖,我宁愿受尽你的辱骂……别了,亲爱的,别了,我的最最最的天才!I

love you,forever!爱你到永远!”

  永久里夫人去世后,厄根厄里国家文学院新任院长标榜多元化与宽容,经过五轮秘密投票,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最后通过阿兰得到通讯院士身份,每月净得车马费十五万比索,阿兰搬入新居。

9

   

尾声A

  与永久里夫人坚决、透辟、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相比,迪克对于戈尔登奖的态度模糊、软弱、立场不确定、意见不彻底,没有力度。因此,据民意测验机构抽样统计,一零七事件结束后,迪克的威望大有下降。

  迪克肺气肿严重恶化,医治无效,死了。也举行了国葬,但没有降半旗。更没有发行纪念邮票。

  葬礼后,他的儿媳咪咪公布了他的遗嘱,全文如下:

  

  亲爱的国民们,亲爱的同行们,我就要离你们而去了,我有许多话想告诉你们。

  我们的罪孽太大了。我们的罪孽还要一个?半个?四分之一个世纪才能罢休?

  我们什么时候能够作一点反省而不是只会怒气冲冲地咒骂旁人呢?

  什么,什么时候冷静和理性能够代替少见多怪一触即爆?

  友好善意能够代替无名虚火与人为恶?

  稳重耐心能够代替虚张声势?

  切磋琢磨能够代替吵闹谩骂?

  从容镇定能够代替狂躁不安?

  费厄泼赖能够代替歇斯底里?

  安详亲和能够代替乖张暴戾?

  光明阔大宽容乐观能够代替阴晦偏狭多疑小气嫉妒——愤愤不平的咬牙切齿?

  输得起也赢得起的大将风度能够代替输不起也赢不起的讹搅赖皮?

  一种文明的规范,游戏的规则能够成为社会的共识,代替忽冷忽热的精神疟疾?

  我的在天之灵注视着你们。

  人们愕然,黯然,索然。

  也有人愤愤然,骂说,迪克临死还放了一个……底下的话太粗鲁了,笔者实在是不好意思写下来。

   

尾声B

  那一年十一月,等到确知当年的戈尔登奖得主不是他以后,阿兰自杀未遂三次。他失眠了整整一个月。他发作歇斯底里住院治疗一个月。出院后以泪洗面一个月。暗自微笑一个月。无所事事一个月。仰天长啸一个月。坐禅——瑜咖功一个月。

  七个多月过去,他似乎换了一个人。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下这样开阔。

  这几个月,关于人生的一切,他什么滋味没有尝到?真是一天等于一百年!这才是活着的滋味!这才是浓缩的高密度人生!这才是上天的垂青!他没有得到二百五十万元,然而他的体会已经远胜了八百万元!如果他阿兰是生活在例如美国,真得上三次大奖也未必领略到近来领略了的无限风光!人类每年要花费那么多金钱去饮酒,人冒着上绞刑架的危险去吸毒,人追求爆炸式的诗歌效应,不就是为了体会一下那种惊心动魄,神奇荒诞,甜蜜陶醉,腾云驾雾,如天使又如恶魔的味道么?不就是要突破一下患了硬皮病的生活现实,受用一下不可能的可能吗?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命运能够为人类提供的一切与它们不能够提供的一切。万岁,阿兰,万岁,厄根厄里,我没有治了的母亲!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戈尔登黄金文学大奖,然而,他又觉得与得到那个大奖没有两样,要不就是更妙。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得奖的兴奋、喜悦、光荣、膨胀、升华(几个月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身高也增加了二十厘米!),直到疯狂以及一种卑劣的对于社会和人群的报复感,压倒感,气死你们小丫庭的小人得志感,他不是经验了吗?得奖后成功者的无聊、空虚、疲倦、多疑、诸多不遂心不中意,变得更难侍候更难快意,他不是遭遇了吗?人众随之而来的羡慕、迎合、拉拢、投靠与泼污水、造谣诽谤,明枪暗箭,还有各种对于他得奖以及他本人的利用,在他身上做的文章,无中生有,忽有忽无,大起大落,大沉大浮,平步青云,倏忽沧桑,人心险恶,不测风云,世道坎坷,旦夕祸福,真真假假,是是非非,爱爱仇仇,疯疯傻傻……特别是那种顷刻间一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形成旋即幻灭的经验——那是人生至味啊!此外究竟还有什么他没有体会到经验到尝受到呢?真的得了奖,也就是多一张支票罢了——过几个月那张支票也就用完了,就像得奖的一切兴奋早该是已经受用毕了。往日的光荣会徒然增加今日的寂寞而已。

  随着时间流逝,阿兰越发从一零七事件中获得了更多的感悟。是得而复失?抑或是黄粱一梦?是爱丽丝的漫游还是比诺乔的奇遇、格里佛的游记?是从零到零还是从一到零?是一场闹剧,或是一场庄严的启示?如果是的,那么请问,什么又不是得而再失、黄粱一梦、从零到零、从一到零?

  似真似伪,亦实亦虚,如梦如幻,非烟非雾,且悲且喜,又哄又寂,到最后销声匿迹。

  也就忘了。一幕盖过一幕。

  假戏真做,真事假演,开幕闭幕,上来下去。

  还有莉莎,曾经是那么火爆,那么实在,那么醉人,那么熨帖,那么让他温暖而且舒适的莉莎呀,如今你在哪里?如今又留下了什么痕迹?

  还有肝癌与死神,她们倒是慢慢逼近了。阿兰越来越觉得她们亲切了。

  一零七事件之后,阿兰又感到了肝部的不适。他总算是又查出了一点肝症,他也终于与皮龙言归于好,接受着皮龙博士的良好的医疗服务。

  他把他在这次的一零七事件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得朴素地写了一部纪实文学作品,题为《郑重的故事》,写完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明澄静。作品很好销,但评论界普遍反映不佳。人们认为这是阿兰转向的标志,爆炸的豪情,刺杀的辣气,旗手的壮志,教主的恢宏,青春的绚丽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岂有豪情似旧时,真真幻幻两由之。阿兰已经从一个特立独行的精神原子弹变成颓败委顿的爬行庸人了。阿兰的武器已经霉锈,阿兰的语言已经过时,阿兰的血液已经失去了体温,阿兰已经进入了文学史博物馆——这是往好听里说。而往难听里说呢,阿兰及其诗作,已经只属于文学的垃圾堆了。

  阿兰在六十一岁那一年,以老病之躯获得了欧洲一个君主国家的文学奖,当然没有二百五十万,也没有二十五万,而是只有两万美元。颁奖致同时评奖委员会主席说给阿兰授奖是为了他的“善良的心肠与清明的智慧”。阿兰苦笑。

  莉莎走后,得奖“诈和”后,阿兰再没有睡新的女友。

   

尾声C

  棒客斯在所谓阿兰转向进入文学垃圾堆后,公认看好,他一反旧貌,诗风日趋暴烈,被论者认为是文学的最新旗手,精神的先驱,冲锋的战士,理想的具象,阿波罗的化身。棒客斯绞尽脑汁,给自己的文学活动命名为“棒喝文学”,以与阿兰的爆炸诗歌相区分。棒客斯的代表作是《棒喝》:

  

  你是粪便,是蛆虫蛔虫阿米巴,

  你是疯狗,是毒蛇蝎子四脚龟,

  你是白痴,是厄奸走狗叛国贼,

  你是艾滋,是污垢肿瘤呕吐物……

  你强暴了你的妹妹,

  你出卖了你的母亲,

  你充当列强的间谍,

  你往村口井里投毒……

  类似的痛骂的句子长达千行,朗诵的时候配着滚石乐,全场数千名观众如醉如痴,跟随着诗的节奏拍手跺脚,几乎震塌了房顶子。

  不久,这些诗译成十几国语文,被一些天王巨星披头秃头非女非男歌手歌唱,造成了巨大刺激,棒客斯得到了优惠的报酬。

  在巴黎、纽约、马德里以及卡萨布兰卡,都有著名评论家指出:仅仅有性和暴力的刺激是不够的,现在公众更需要的刺激是棒喝,是铺头盖脸的既卷且骂,是满头污水,也有论者指出,棒喝其实是性虐待狂的一种表现。棒客斯不愧是一代宗师,开一代风气之先。

  又一些年以后,全世界各国有二十万群众签名,要求给他——棒喝文学的始祖棒客(昵称,斯略)发戈尔登黄金大奖。

  古罗与克斯勒走访阿兰,请阿兰也参加这一签名。阿兰只是呆呆地笑,不置一词。二位伙计把此情告诉棒客斯,然后三人哈哈大笑,说是阿兰果然已经成为二十四开的白痴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尾声D

  莉莎离开阿兰后并没有嫁人。她的生活好冷清。年后她得了乳腺癌,做大手术摘除了病乳房。

  七年后另一只乳房也发生恶变,她并发心血管病能用麻药,没有再做手术,采取保守疗法。

  这时她读到了《郑重的故事》,很感动。她给阿兰写了一封信,劝阿兰不要如此消极颓丧,还是要乐观一些。莉莎说,各种事太闹腾固然不好,看得太透了也不好,只要人还活着,就不能不透也不能太透。太透了也是一种不透,一种愚蠢,一种走火入魔。太透了就没了戏了。没有理想没有热情没有是非心了,连欲望与好奇心也没了,那样,也就活不下去了。太透了连做爱都不可能,人类也就没有了。你当初那样火爆,现在又这样透心凉……还是振作起来,活得更好一些吧。

  信写好放了几个月,她没有寄出。她怕阿兰知道了她的下落后来看她或叫她去,她不愿意以一个姿色尽退的老病之躯再与阿兰相会。她希望阿兰保持对于她的美好印象,直到永远。

  两年后她去世了。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厄根厄里首都有十几条狗因中暑而死。根据她的遗嘱,把她的久久未发出的信连同骨灰罐邮寄到了阿兰那里。此外,邮件里还包括她的一个缎面软包,内装她的一绺红发与一个蓝布发带,头发是她三十岁时候剪下来的。只有女人才有这样的细心与终极远识。

  阿兰泣不成声。他把莉莎的骨灰罐放到自己的卧室,把莉莎的发带与头发放到自己的枕头底下。几年来,在他的卧室里与他做伴的是一窝耗子,耗子的吱吱声使他惊喜,他相信那是老鼠们的诗朗诵。莉莎的遗物来到以后,耗子就不见了。他常常在似睡非睡的时分听到莉莎的声息,如说如笑如喘如泣如嗲如媚,千般好处,万种风流,俱来心底。他毕竟是什么都经历过了,还能有什么呢?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与莉莎是永结同心,却已天人相隔。她的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在他枕边活起,他再一次听到了莉莎的平平常常的话,这平平常常的声音其实往往比他的惊人之语还有道理。

  他计划写一首爱情长诗,他觉得现在才是写诗的时候。终于没有写成。他搞了一辈子文学,老了老了才明白,真正的刻骨铭心的情感、真正深邃了悟的境界,不但不是文字能够表达的,而且也不是思想所能沾边的。作家艺术家以思想感情为业,真是太可悲也太可羞了。他们和另一种大家都看不起的职业一样——出卖自己,加工自己,而且常常以次充好。

  说实话,凡是作为文学作品发表出来、并从而得到了稿酬得到了名声的东西——“货色”,难免没有一点点表演和工艺,一点驾轻就熟的巧思与饱经锤炼的自如,难免没有煽情和雄辩,难免不是纸上谈兵痴人说梦自我循环炫耀才华和神经,如果不是做作和伪饰——谁能正视这个文学的怪圈、深渊与软腹部呢?那些以特殊的诚实与惊人的袒露(比如动不动脱下裤子)著称的作家,焉知道不是为了促销自己的诚实与袒露,自己的脑子里与裤子里的那些平时见不得人的玩艺呢?那些以伟大的孤独与智慧的痛苦著称的作家,又焉知有没有力文造情,乃至分不清何者为表演为商品何者为真实为山一样的沉重呢?

  一个伟大演员演到了动情处,能分清何者为经验、技巧与天才的五光十色,何者为真情吗?没有真情,能够当演员吗?表演的真情,能算得上真情吗?

  虽然确实有过对于黑暗的敏感和对于爆炸的渴望,毕竟,爆炸与模拟并推销爆炸不同。爆炸与爆炸的声名,与对于爆炸状的欢呼不同。真正的爆炸只有同归于尽的訇然一响与同步而来的寂然虚空。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为什么东方古代的哲人会提出这样古怪的命题来呢?

  二千多年前中国的哲人就看穿了和否定了精神霸权,否定精神霸主和霸主们的钦羡者追随者被利用者受虐者大众的区别,不承认精神霸权的大旗大棒招牌与虎皮效用。他智慧地冷峻地反对那些追求、制造、吹捧、迷信、表演、争夺和利用精神霸权的人,他们的愚蠢、虚妄、矫情、偏执直至阴谋诡计的种种勾当早就被看穿了。

  如果世人早一点领会这个,大一点说,就不会有希特勒法西斯,不会有麦卡锡——塔虎托法案与韩战越战,不会有(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小一点说,就不会有人民圣殿教与奥姆真理教以及一零七号闹剧。

  诗人不死,世上不会有真正的诗。小说家不死,人们将无法体会到真实的人生。

  至味无言,至理无文,至情无歌,至性无心。

  没有一个作家承认这个。承认到这一步差不多也就没有作家了。认识到这一步也还是要写,不写又怎么样呢?

  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人生。有点悲壮么?

  阿兰摆脱不了他的新怪圈:绝对的、价值追求全部淘洗干净的真诚摆给他的是绝对的虚空。而一切价值,都可能被阴谋家、庸众尤其是被自大狂们所歪曲异化,成为人的也是本初的价值的对立物。这不是有点吓人吗?

  他感谢也相信莉莎对他的忠告。然而一经开始,就不能不在反省的道路上走下去。他知道这个反省难免使一些心高志大而又初出茅庐的小子气急败坏。作家是一些挑剔的自高自幻自恋自艾并且善于发现旁人缺点的家伙,他们是人精人核,他们多半眼高口利性急气盛情切手低,他们常常耽于抒情与清议。他们能够看透人生,看透社会,他们能够看透一切人,他们嘲笑一切,君临一切,拯救一切。

  他们什么时候能够看透文学看透自身,什么时候能够多一点自知之明,什么时候能够学会一点自嘲呢?

  是真老了。

  是肝癌。不劳皮龙博士的进一步检查了。

  亲爱的读者,对不起你们。

  亲爱的莉莎,辜负了你。

  亲爱的作家同行,我泄漏了从而亵渎了我们自身的与我们制造的梦。如果你们都矢口否认,那么好,就让我一个不成器的承当文学的孽罪吧。

  有反省才有超越,才有长进,才有光明,才有智慧,才有和平与哪怕是最初级的成熟。如果是陷入了新的怪圈,那就努力挣脱出来吧,反正比无知与发昏好。这是厄根厄里也是地球人能不能得救的关键。

  于是,他不再写诗。他经公证留下一个遗嘱:

  

  死后,请把我的骨灰与莉莎的骨灰混合在一起,放到同一个骨灰罐里。谢谢。

  他在莉莎的骨灰罐外面,写了一行字:

  

  万物皆无常,你我爱永存。

  后来他觉得这两行字也太啰嗦了。他擦去两行字,只在骨灰罐外壳上刻了一个字:

  

  爱